老三出任村头,怎么看怎么不像,起码不那么知识化,比方既不会用电脑也不懂OK的意思。他黑头黑脑、毛头毛脑,一只裤脚长而另一只裤脚短,还经常在路边呆呆地犯晕,比如盯着一只蚂蚁、一根瓜藤、一个机修师傅拆散的拖拉机零件,一盯就是大半天,直到旁人一再大叫,他才“哦”一声,像从梦中醒过来。
“老三,你的手机响了。”
“天要下雨么?”
他又经常这样答非所问。
虽说也外出打过工,但他没学回太多文明,只学回了几句牛屎样的普通话。有一次在城里进小饭店,他开口就找女店主要“妇女”,见对方先是愕然,接着啐一声“下流”,便满脸的困惑不解:“我吃饭的时候就是喜欢妇女啊。我又不是不给钱。你这个人真是!”
其实他要的不是妇女而是“腐乳”,即村里人说的毛乳或霉豆腐,只因口齿不清,才让女店主万分紧张,差一点跳起来抄刀抗暴。
当上村头以后,老三的一张大嘴还是常出乱子。特别是在乡上开会,任乡长说要建设“小康社会”,他没听头也没听尾就插上一嘴:“小糠社会有什么好?我看还是不如大米社会,更不如猪肉社会。社会主义搞了这么多年,怎么还要吃糠呢?”任乡长提到“唯心主义”,他不知道什么意思,居然兴冲冲发表感言:“对对对,任乡长说得就是好。做人就是要凭良心,一个脔心要在胸口里端端正正地放好,严严实实地守住,不能被狗吃了。我这个人几十年来没有别的本事,就是喜欢唯心主义。”
乡长觉得村干部的文化素质太成问题,只好再一次耐心宣讲,让大家知道“一忠二孝”这类口白都得改改了,更重要的是:“小康”不是“小糠”,“唯心”其实是黑心和闹心。会后,他还把满头大汗的老三留下来,找了几本理论学习资料,比较通俗易懂的那种,让他带回家去好好读一读。又忍不住把改革形势和干部职责说了一通,把信息与流言的区别说了一通,恨不能把对方那个猪头割下来,狠狠灌上一些科学与文化,再装回他肩膀上去。“你读不读诗?”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还随口问一句。
老三听后抹了一下嘴巴,啧啧感叹:“看不出,你年纪比我轻了一轮,原来还是个四类分子。”
“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好学问,装一肚子文章,了不得,了不得。”
“学问就学问,怎么扯上四类分子?”
“徐矮子就是四类分子啊,最会写对联,办书函,看风水,讲古书,没有什么字不认识的。”老三再一次兴冲冲。
乡长事后才知道,对方是指村里一个老地主,以前的阶级敌人,划入“四类分子”的那种,但那人中过秀才教过私塾,开口之乎者也,让你不得不服。
“你怎么不夸我是陈水扁呢?怎么不夸我是恐怖主义呢?”乡长没好气地大吼一声,摔门走了。
老三挠挠脑袋,明白自己再一次祸从口出。他不大明白的是,“四类分子”大多是以前的有钱人,读过书的人,难道读书有什么不好?这不是眼下最时兴的事吗?徐矮子早已死了,他那顶帽子莫非还是不怎么干净……要是在村里,他一看到报纸上难懂的语句,看到牌匾或碑刻上的繁体字,头昏眼花之际,总是习惯性地大喊一声:“找个四类分子来!”
意思是找个有文化的老先生来。
看来新时代的很多东西,确实需要他认真学习了。光知道蛇如何偷蛋,鸟如何偷蜜,木匠如何凿榫,铁匠如何打链,是远远不够了。光是看看电视农业频道里的新技术,也远远不够了。生活真是山外有山和天外有天啊。
这以后,他在村里是条龙,到乡上是一条虫,严防自己的嘴,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尽量不说话,以一种万能的笑脸广结善缘,算是礼多人不怪。如果有可能,他能不见官就不见官,一听到乡上通知开会就装耳聋,或是冲着手机连声喂喂喂,似乎手机没电了,或者信号不好。一见乡干部上门来,他就从后门溜出去,紧急上山砍柴或下河放钓,躲避各种危险情况。实在躲不过,被人家堵在路上了,他就往太阳穴贴两块黑膏药,再在鼻梁上拔出一道红红的痧痕,到时候响亮地咳上两声,咳出吐清水的样子,然后拢起袖子坐在墙角,双目无神,唉声叹气,气若游丝,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任乡长觉得他的病态十分可疑:“老三,你怎么开会就病?要不要我给你挂急诊、请医生?恐怕是思想病吧?”
“鼻炎……”老三笑一笑。
“争扶贫款的时候,你的鼻炎到哪里去了?找我要茶园的时候,你的鼻炎到哪里去了?那时候你惊天动地,张牙舞爪打得鬼死,大嘴巴吞得下一头牛。现在要你们做点贡献,你不是鼻炎就是牙痛,不是血压高就是牛皮癣,连电话都不接。”
“对不起,手机坏了……”老三又笑一笑。
“想搞独立吧?台湾的民进党挂绿旗?”
“我哪敢挂绿旗呢?嘿嘿,乡长你有的是导弹,今天丢三个,明天甩五个,不早把我炸一个粉身碎骨?”
“你晓得就好。”
财政所长在一旁接过话头:“你说说吧,这一次,你们村能集资多少?”他是指乡政府开发旅游的集资任务摊派。
老三望望自己身后。
“你不要望后面,就是说你呢。”
老三又看看左右两边。
“你不要看旁边,就是说你们村,你们小湾村。”
老三指指自己的鼻子。
“对,说你们村。听明白了吧?要开发旅游就得修路,要修路就得集资。这个道理同你们说过一百遍了。这是为了大家好。其实我们并不想收这个钱,但应该收。”
“你们不想收?”
“你说什么?”对方不明白。
“你刚才说,你们不想收钱,是应该收钱?”
“对啊,应该收钱。”
“这就怪了,昨天说你们要收钱,今天又推给了什么应该。应该在哪里?怎么我没有看见他?”
台下发出一片哧哧的笑声。
财政所长差一点气歪了嘴:“你长着什么耳朵?你不明白‘应该’的意思?‘应该’不是一个人。‘应该收钱’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解说清楚。
老三仍然满脸的无辜和认真:“既然不是人,那他来收什么钱?收肚子、收肠子、收骨头啊?大家的几个血汗钱,凭什么要给这个家伙?”
台下的笑声更为浩大了。乡长敲敲桌子,“何大万同志,这是开干部会。你有意见就提,不要装疯卖傻。你未必连‘应该’这个词的意思都不明白?”
老三继续谦虚:“乡长,你是大学生。但我是个农夫子啊,读的几句书都还给老师了。不过的但是……”他一激动就情不自禁地多用虚词和滥用虚词,大概是想加强自己的文化,“我还是一心多学习,争取提高觉悟。我刚才不正在请教所长吗?我问谁收钱,他说是‘应该’。这话你们都听到了吧?所以的因此,我非常想同这位应同志会个面,谈一谈,交个朋友。这有什么错呢?既然的即使,如果的可能,乡领导都说不想收钱,那么凭什么这家伙比乡领导还大?常言说得好: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他姓应的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这位所长又说,‘应该’不是一个人。那就更怪了,他不是个人,未必是只狗?是堵墙?是个变形金刚?是个激光化学原子弹……”
会场上已经笑得东倒西歪,笑出了仿鸡、仿鸭、仿蛤蟆的音响,笑出了电击、虫咬、冠心病发作之下的动作。但老三还是文绉绉地申诉下去,时而京腔时而土语,时而虚词时而科技,只是口齿呼噜呼噜的一锅粥,不大容易听清楚。
这已经是第二次集资动员无果而终。前两次是另外几个村官叫苦,这一次是黑老三搅局,而且搅得很恶劣,让财政所长大为冒火。“你还说老三没文化,我看他一肚子坏水,是个最大的刺头,非拔了不可!”他事后对任乡长抱怨。
乡长也觉得老三说傻就傻,说刁就刁,不是一只善鸟,也早有换马之意。他亲自下村了解情况,但访过来问过去,发现可以取而代之的人选并不很多。原因是年轻人大多进城打工,高学历者有的当砖厂老板,有的跑钢材生意,赚了个盆满钵满,有的连老婆孩子都接进了城,哪还愿意回到村里领这个一百八——穷困村的干部补贴就这么一耳勺。有个叫国华的复员军人倒是主动请缨,而且能写会算,见多识广,玩得了电脑上网,说得出CPI和PPI,不过此人刚偷过乡政府一台小面包车的牌照,转眼就笑嘻嘻地伸手要官,真不知道世上还有羞耻二字!
这样,乡长只好把换马之事暂时压了下来。
几代鸡由几代人赔
想当官的国华,外号国少爷,个头很高大,眉眼还漂亮,自认为一直壮志未酬,对农事怎么也看不入眼。他遇到热天就说太阳烤死人,不能做事;遇到寒天就说冷风吹坏人,也不能做事。早晨露水太重,当然做不得事;傍晚蚊子太多,肯定更做不得事。反正算下来有八个不能做、九个不可做、十个做不得,家里的扁担和锄头几乎与他无缘,用他爹的话来说:“这个小杂种懒得屙蛆。”
老爹怕他真的屙蛆,曾把他送去部队锻炼,没想到他有一次诈称奶奶死了,骗了连长三千块钱,去广州找朋友玩了几天,挨了部队一个处分。复员后在省城混了些时日,有一次又诈称自己遇上车祸,骗了妹妹两千块钱,其实是打了麻将和洗了桑拿。到最后,他打电话回家,说总算遇到贵人搭救:他朋友是银行的科长,招他押送运钞车,还配了一支枪——他为此得送科长太太一条金项链,不还这个礼是不行的。老爹不知这有关银行的大事该怎么办,请同村的黑老三接电话。
老三在电话里问:“真给你配了枪?”
“那还有假?”
“长枪还是短枪?”
“短枪。”
“木枪还是竹枪?”
对方这就不说话了,后来也再不说金项链了。
国少爷回到村里,对老三这个堂叔很不满意,烟都不给对方敬一根:“你就是把我看瘪了。这不,害得我保安队长也当不成。”
老三笑了笑:“我倒是想把你看圆,但你得先把你娘的耳环还了,再把她的锅盖补上一个。”
“哼,等我以后当了百万富翁,你莫找我借钱。”
“到那一天,我就头戴尿桶去看戏。”
少爷哼了一声,扭头走了。这以后,他除了热心打野猪和抓鱼,还是不大务正业,三天两头就偷鸡,偷羊,偷瓜菜,偷汽车牌照——要不是老三去乡上求情作保,这一次案发差点让他蹲完派出所还要蹲县局。但国少爷属猪,命好,福气大,两个心软的妹妹在外面打工,总是给哥哥的卡上划一点钱,于是少爷不但有钱打麻将,还有钱玩电脑和养小狗——他牵着一条奇怪的白色长毛犬在村里游走时,经常夸耀:“我这条狗只吃白糖拌鸡蛋,其他都不吃。”见旁人不怎么关切,又说:“它根本不吃饭,它连肉都不吃,嗅都懒得嗅一下。”直到说得大家都奇怪了,再大张旗鼓推介:“维西都,正宗的英国维西都,没听说过吧?它爹妈那都是听音乐、喝咖啡长大的,到了冬天还要穿鞋子、穿毛衣、睡鸭绒被窝。”
村民们都听得大惊失色。
少爷对国外情况知道得多,这个东洋,那个西洋,天下大事像是他脑子里的一册书,无论什么时候翻出来,一清二楚头头是道,足以吸引一些后生。这一天,他正在家门口同两个后生闲吹,从韩国美女说到美国导弹,再说到全国股市的全面翻红,忽听维西都大吠,顺着狗眼看去,见大路上一个陌生人急停摩托。车轮下有一只小鸡仔,已经奄奄一息。
少爷精神大振,起身迎了上去:“兄弟,你今天发财啊?”
“这是你家的鸡?对不起,对不起。”对方看了他一眼,“我认赔,你开个价。”
“我怎么好开价?你自己看着办吧。”
对方赶紧掏出一张钞票给他。
“你家的票子真是大。”少爷捏了捏钞票,吹一声口哨,“知道这是什么鸡吗?知道它从哪里来吗?”他是这样算的:良种母鸡,祖籍澳洲,眼下虽小,但吃得多,长得快,下蛋足。长大以后能下多少鸡蛋呢?少说也是两百。那么两百个蛋能变多少鸡呢?少说也有一百六七。那么的那么,每只鸡仔长大以后又能下……同你说实话吧,这只鸡就是国华同志脱贫致富奔小康的希望。看在初交的情分上,打个折扣,直接损失加间接损失就是五百吧。这个价说到哪里不是菩萨价?
陌生人脸色变白,转而变黑,龇几颗板牙大叫:“你抢钱啊?把我当冤大头啊?你为何不说你的鸡是下金蛋拉银屎的呢?”
看他挂一副眼镜,戴一顶遮阳帽,背两根新款钓鱼竿,大概是教师或小老板什么的,进山来钓鱼的。但此刻他已被几个山里人牢牢地钓住了,喊天不应叫地不灵。三个后生团团围住他,扯得他衣襟斜领口歪的,就差一点拿工具来敲他的车轮和后视镜。叫声引来了更多的村民,老三也夹在其中探了探头,发现形势显然对外来人不利。有些村民不是不知道国少爷刁,但眼红那些来来去去的钓鱼者衣着光鲜,吃饱了没事干,还喝什么“营养快线”,又痛恨他们把烟盒子、饭盒子、饮料瓶子丢得水库岸边到处都是,便故意跟着起哄。
眼看着外来人差一点要哭了,老三这才咳一声,表示他有话要说,“依我说,一只鸡么,赔一万块也不算多。” 他抹了把脸。
在场人都愣住了,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国少爷也眨巴着眼睛。
“不过的但是,赔一块钱也不算少。”
几乎所有人都愣上加愣。刚才明明是说一万,怎么突然就少了个万字?这一个筋斗也翻得太远了吧?国少爷尤其着急:“三叔你这是什么话?”
老三对侄儿笑了笑:“你想啊,他赔你一块钱,你拿去买彩票,中了一百万,不就等于他赔了你一百万?你未必还打算退他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
“你……你怎么保证我能中头彩?”少爷口舌不大利索了。
“那你怎么保证这只鸡不发瘟?”
“我……我家的鸡……从不发瘟。”
“不会被黄野狗吃?”
“告诉你,我天天扛杆铁铳守着,专打黄野狗,专打老鹰!”
“好,要是你国少爷吃得了这个亏,守住了黄野狗和老鹰,那这五百块钱就赔得合情合理,赔得没话说。这样吧,五百块。你来签个协议:他赔你五块;他儿子赔你儿子五十块;他孙子赔你孙子四百……是好多,你等我算一算。”
“慢点,慢点,我要现钱,一次性付款,与儿孙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呢?”老三瞪大眼,“你刚才算了鸡生蛋,又算了蛋生鸡,一算就好几代啊。好几代的鸡,由好几代的人来赔。这个道理没错吧?未必你不是这样算的?那你是要减一代,还是要减两代?”
外来人不懂本地土语,也没跟上老三的严密逻辑,还是一脸困惑。但旁观者们已经笑起来了,笑得前仰后翻,五官一次次重组。国少爷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嘴皮跳了两下,像要说什么,终究没说出来,最后一脚踢飞了小死鸡,牵着维西都走了。“老子今天一脚踩了牛屎……”他的悲号和怒吼远远传来。
外来人见他背影远去,终于恍然大悟,一把捉住老三的手:“大哥,谢谢你,太谢谢你啦!来,抽烟,你抽烟。”
老三其实不想接这支烟,甚至后悔自己今天又多管了一件闲事。像他自己说过的,斗老不斗小,斗小有仇报呢。自己已年近半百,眼看着将要离天远离地近,前面的日子不会太多。要是把村里的后生都得罪光,自己到了那一天靠哪些人抬上山?难道从棺材里钻出来自己爬上去?哎呀,想不得,想不得……他抽了自己一嘴巴,再一次不明白这张嘴为何说着说着就自行其是。
他重重叹了口气,走了。
一个人十分钟轮着咒
国少爷经常借钱的对象是戴庆生,外号庆呆子。在这个小湾村,田少山多,林产品又缺乏深加工,庆呆子开的一个锯木场就算是罕见的企业,一台大卡车也算是村里最耀眼的固定资产了。照理说,庆呆子占了这两个头彩,再加上两个身强力壮的儿子,一家人的日子过得超殷实,连鸡鸭的叫声都气足韵长。
但庆呆子也有烦恼。他婆娘茉莉成天一个野人样,坐无坐相,站无站形,已经是做外婆的人了,还经常不做饭,不烧茶,不带外孙,更不喂鸡养猪,一出去就是头上插两朵野花,大半天不见影子。儿子收工回来发现家里空锅冷灶,一次次到处找娘,发现她不是在张家看杀猪,就是在李家看裁衣,更多的时候是去了学校电教室,一边嗑瓜子一边看国少爷教娃娃们玩电子游戏。“娘哎,你当神仙不打紧,我们要吃饭啊。”儿子们总是这样说。
“饭有什么好吃?天天都吃的东西。”茉莉很不情愿地跟着儿子回家。
茉莉看多了电视和电子游戏,走路时也经常哼哼唱唱,与树影或山影展开互动,有时是打拳的动作,有时是打枪的动作,有时更像洗澡或招魂,吓得外人十分疑惑,还得了一个绰号——“莉哈性”,就是莉疯子的意思。村里人都知道,她的疯其实是多功能。比如有人来借钱,明明只借六角,她掏出一块就一块,硬要疯疯地塞给人家。比如有人在晒谷或种菜,并没叫她帮忙,她也抄起家伙前去疯疯地干上一阵。她不怎么搓麻将,但经常喊这个,喊那个,喊得惊天动地,逼着女人们去牌桌边快活。有一次差不多都半夜了,她带着人串了好几家,最后到老三家捶门打户,硬把主家夫妇从床上揪起来,凑成一桌搓麻将,自己站在一旁观战,然后去灶房里烧茶水和炒豆子,只是一不留神钻到床上睡着了,发出呼呼的鼾声。
村里几乎没有哪家的床她没有睡过,而且一睡就是撒手叉脚,歪七倒八,睡出了对角线或横切线,霸占了辽阔的床位,害得主家无论老少和男女,到后来扛不住哈欠,只能小心翼翼地钻缝隙。更重要的,每次这样睡过以后,这位四海为家的婆娘身上常有陌生的袜子或毛背心,自己的镯子或手电筒却不知去了哪里。
庆呆子只得一次次去商店买手电筒,被店主取笑:“庆呆子,你们家把手电筒当饭吃啊?”
庆呆子苦着脸嘿嘿一下。
有时他还冲着杂货店评点时局:“新社会好是好,就是解放妇女过了头啊。”
他在婆娘面前从来不敢高声。比方说这一天,他只是多了句嘴,说菜里放多了盐,就引起莉疯子柳眉倒竖,不但夺了老公的饭碗,还不准老公的两个连襟吃下去,说既然嫌饭菜不好,你们就去上馆子,快走快走。可村里哪有什么馆子?再说这一天请来客人帮工,就是要建两间偏房。重要时刻误了工,还不是自家吃亏?
大儿子见父母吵闹不休,气得直指父亲的鼻尖:“爹哎,你如何找了这么个疯子婆?真是搞得我好没面子。你当年好歹也是初中毕业,还混了个生产队长,七不找,八不找,偏偏找来一个老虎凳。你没本事,就去倒插门。再不行,就去当和尚啊。”
二儿子去给外公打电话:“外公,外公,求你做点好事,赶快把你的疯子女搞回去。你要是少了米,我给你送点米去。你要是少了油,我给你送点油去。你莫让你的疯子女在这里横闹,吵得我们连饭都吃不成了。”
两个儿子对父母的婚姻都愤愤不已。
庆呆子送走了两个连襟,又接受了岳父在电话里的歉意,还是觉得郁闷,忍不住去找高人讨主意。一个漆匠,一个酒坊老板,一个小学教师,都是他小学同学,又都是同姓远亲,听这事都愤愤不平,决心为他讨回公道,于是结成一伙前来谈判。国少爷找庆呆子多次借钱,欠下了人情,也自告奋勇前来帮一把。哪知道他们一行人刚进地坪,就听到莉疯子开骂:“哪来这么多是非人,想到我家来开斗争会?有屁快放!”
她一手叉腰,叉出一个茶壶姿态,雌威凛凛封住大门,吓得来人全体愕然竟不知该如何谈起。
好半天,国少爷才鼓起勇气:“茉莉嫂,不是要开斗争会。你老公这么会赚钱,要放到城里,恐怕二奶、三奶、四奶都有了,你可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放屁,你们都想当种猪?”
“我庆叔每天都是起早贪黑,有哪点对不起你?”
“我前世被他欺了,今世要还报!”
“现在新官不理旧账,你还管什么前世呢?”
“我骂我自己的老公,碍了你哪根肠子哪块肺?他成天同狐朋狗友鬼混,不骂还能成人?我岂止骂,还要打。”
国少爷急红了脸:“你这是什么话?我们怎么都成了狐朋狗友?你不是心理变态吧?不是更年期综合症吧?开口就是语言暴力,坏了江湖风气。来来来,我们今天还非得同你PK一场不可……”
国少爷真是帮倒忙,扯出什么PK,什么更年期,什么语言暴力,时髦倒是时髦,但根本不解决问题,还让莉疯子觉得特别戳耳。她杏眼圆睁,一拍大腿,抄起大扫把扫鸡粪,扫得说客们在粪雨之下招架不住抱头鼠窜。走在最后的国少爷慢了一步,屁股上挨一扫把,蛤蟆镜也掉了。莉疯子见对方捡眼镜的狼狈样,愣了一下,捂嘴哈哈大笑起来。
邻居们面对这种大笑,没一个不摇头叹气的。大家又说起庆呆子他爹,当年给过媳妇一耳光,立刻被媳妇还了一耳光——这种忤逆之人可以上房揭瓦下地刨根,你十个国少爷捆在一起恐怕也不是她的对手。还PK?你咳屁(KP)吧!
第二天上午,在国少爷家躲过一宿的庆呆子,惦记着家里的鸡和猪,更惦记未完工的两间偏房,硬着头皮去看一眼,没想到一进家门就难逃严惩。按莉疯子的说法,这家伙居然带人来家里开斗争会,是不是还想开宣判会?是不是还要开追悼会?吃里扒外的货,狼心狗肺的贼,连自己婆娘的更年期也广告四方,不剥一层皮他还真不知道痒了。于是两人又揪头发又掐脸,又抡拳头又抄扁担,闹得家里桌倒椅翻鸡飞狗跳。
待国少爷叫老三前来平乱,庆呆子已气喘吁吁夺路上山了,蹿得比狗还快。莉疯子则披头散发咬牙切齿在后面一路狂追。“我崽呀我崽呀——”这似乎是她最严厉的咒语。
“哪个敢拦我,我的砖头不认人!”她用手里半块砖指着老三,似乎看出了对方的来意。
老三吓得退了两步:“我拦你做什么?我是来帮你的。”
“不要你帮,一边去!”
“你一个人打得下来?”
“你看吧,老娘要砸碎他的狗头!”
“你要砸,就好好地砸,莫砸个半死不活,害得大家来抬担架,送医院,端汤送水,跟着你们吃亏啊。”
莉疯子无心开玩笑,脚一跺,冲着山上大喊一声:“你有种的站住——”
“我看你根本没下决心。”老三搂起一个大石块给她,“来,给你换个大的,一下就砸到位,砸他一个满园开花万紫千红!”
莉疯子正在豪气冲天的状态,不能不表现决心,不能不升级自己的恶毒,也就不得不丢了砖头,接过沉沉的大石块。但她毕竟是个妇人,搂着大石块,立刻弯了腰,追赶速度明显放慢,跌跌撞撞好一阵以后,眼看着离前面的小黑影越来越远。
老三在她身后大叫:“快追呀,你没吃饭吧?你裹了小脚啊?怎么放他跑了呢?快点快点,我抄小路到前面堵住他……”
其实是抄小路上山挖笋子去了。这一天,老三在山上挖了几棵笋,查看了几处杉林的生长情况,与雇来的挖土机师傅算了算土方,又在好几家喝了茶。当然一路上也接了不少电话。先是庆呆子要求报警,老三的回答是:“亏你胯裆里还有四两肉!哪有老公挨打要报警的?你不丢人,我都会丢人了!小湾村的男人以后出去还讲得起话?”接着是莉疯子强烈要求离婚,老三的回答是:“离什么婚?两根老黄瓜藤还想移栽?我看移也移不活,你打死他算了……没打死么?那好,我明天再来帮你打。”最后还有当事人各方亲戚前来威胁或声讨,诉苦或央求,乱成一团。娘家派与婆家派势同水火,都护着自己的人。不过这也好办,老三见人讲话,见鬼打卦,不是摸顺毛,就是没正经,反正胡言乱语一通,说了些什么自己也不大知道。
他对所有人几乎都许诺明天,说明天一定来严肃处理这件事。但明天还有明天,明天的明天还有明天。老三去城里买电线了,去岳父家帮工了,去王家河放鞭炮吊丧了……每件事都理由充分无可指摘,一连好几天没露面。直到锯木场的电锯声再次响起,庆呆子家的炊烟按时升起,莉疯子甚至重新有说有笑出现在村口了,他这一天才大大地“啊”了一声,拍拍自己的脑袋,像记起了什么。
他放下手中的尿桶,隆重地穿上皮鞋戴上手表,带着不常用的笔和本子,重重地咳两声,代表村委会去升堂办案。他来到锯木场这一家,进门后东张西望,先检查电视机、电冰箱以及电饭锅,指派莉疯子的两个儿子分头把守。
有人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三说:“两公婆吵架,不摔东西有什么味?等一下好戏开场,你们只守住这几样,其他东西随他们摔,千万不要拦!”
对方问:“那被子、枕头就往他们手里送吧?”
老三点点头:“你这个娃,聪明!”
大家都笑了起来。
他又指派另一个后生:“你去窑场里搬几个烂瓦罐来,去何漆匠家里找几个油漆桶来,那些家伙摔得又响又不值钱。”
笑声更多了,连莉疯子也翻了个白眼,一种忍笑的样子。
老三在正堂居中坐下,两边各设一张椅子,让纠纷双方相对而坐。应他的要求,一壶茶水和两只杯子也由邻居备好,拿来摆在屋中央。待一切停当,全场肃静,老三看看手表,表示时辰已到,郑重地开始发话:“今天祖宗在上,领导在位,乡亲在场。鉴于戴庆生与刘茉莉俩同志经常相咒,今天就请你们好好地咒,过足这个瘾。一个人咒十分钟,轮着来,好不好?这不,茶水都给你们备好了。你们口舌干了就暂停,喝足茶水以后再接着来。现在——计时开始!”
这场阵仗前所未见,镇得纠纷双方有点不自在。时间一秒秒地过去,他们或是摸鼻子,或是扯衣角,都说不出话。
“开始啊。”老三瞪大眼,又朝观众挥挥手,“你们都支起耳朵好好听。哪个想学咒人,今天就是机会。”
说得双方更不自在,特别是庆呆子连汗都出来了。
“是不是要找面鼓来,找面锣来,配上锣鼓有味一些?”
莉疯子红了脸,指了指众人,又指了指茶壶:“他三叔,你看你这是……你这不是耍猴戏么?”
“你以为你们平时不是耍猴戏?是放电影?是扭秧歌?”
大家又笑了,莉疯子不知是与哪位婶子的目光相遇,想做个鬼脸,忍不住鬼脸也成了偷笑。
“严肃点!”老三瞪她一眼。
她再翻一个白眼,继续捏衣角。
老三再一次看手表:“你们都不讲,那就我来讲一句?”
好,你讲,你讲。呆子与疯子都鸡啄米一样点头。
“请你们咒,你们不咒,老鼠肉上不得正板啊?以后谁也不能咒。知道么?再咒,我就不烧茶水了,只会挑一担大粪来灌嘴巴!”
他把笔记本合上,站起来一举手:“散会!”
村民们意犹未尽,似乎不大想离去。不知是谁带头鼓掌,屋内外终于响起一片掌声,吓得茉莉伸伸舌头,三脚两步往人后钻。
据说锯木场这一家以后还真是平静了些,莉疯子即使有高腔,但也稀薄了好多,至少不再抡砖头追上山,不再闹着要离婚。用老三的话来说:要她打吧,她打不出个结果;要她骂吧,她骂不出个样子——还好意思来找我?
阎王的加油站在哪里
几年前,老三在路边撒过一泡尿,撒完才发现前面有一土地公公,就是杂草掩盖的几块砖瓦和几根残香。他本应该说一句“大人不计小人过”之类,或许就没事了。但他那天头顶烈日热昏了头,加上在生姜老板那里亏了钱,便在菩萨面前耍狗脾气:“嘿,你未必还真能咬我鸡巴?”说完扬长而去。
不料几天之后,他的阴处开始生亲疔,痛得他满头大汗,呼天喊地好几天,连撞墙的心都有。
自那次以后,老三世界观发生变化,有点相信八字、风水以及报应,对非同一般的巨石和老树都比较恭敬。他当然也相信科学,比如相信抽水机、钻孔机、推土机、挖土机以及电视台农业频道,甚至对相关高人特别崇拜,侍候得很殷勤,但村里改建土地庙的时候,他还偷偷捐了一份钱,不觉得这与机器时代有什么不合适。没料到这事后来遭乡上查办。任乡长追究个别村干部带头“反对科学”和“复活迷信”,摘走了这个村的一面流动红旗,气得老三虚火上升,嘴巴肿了好几天,去医院打了三次吊针,还是一个猪嘴巴。当时要不是玉和爹劝住他,说争荣誉不是打架,不能斗狠,不能赌气,这个猪嘴巴差一点要拱到乡上去,在乡长的小面包车上砸几团牛粪。
但老三不论世界观怎么变,还是看不起皮道士。这皮道士有什么呢?蛇也吃,猫也吃,还把自家的老鼠烧了吃,算什么人呢?明明连道士都没当出个样,还结巴,又口臭,就凭着同县里什么王主任搞好了关系,居然拿回一张介绍信,接管了莲花庵,插手佛门事,这不是鸡仔进了鸭棚么?再说庵不是寺,只能住尼姑的,阴气重的地方,一个汗毛森森汗臭烘烘的汉子戳在那里,好比男人出入女厕所,是何道理?成何体统?小湾村这些年又是虫灾又是旱情,祸根子就是这家伙乱了阴阳吧?老三还有十足的理由怀疑庵里的那尊菩萨。他记得很清楚,看得很真切,当初庆呆子那里一根老梓树,一锯裁成了两截,上一截由皮道士拿去做了菩萨,下一截由庆呆子解成木板,垫了自家的茅厕。那好,问题就在这里:同一根木头,难道只灵这一头而不灵那一头?要是皮道士的菩萨灵,那庆呆子的茅厕板子灵不灵呢?
莲花庵很小,也破败,没多少香火,闲着也是闲着,很长一段时间里没人管,现在有个人就近打理一下,当然不是什么坏事。退一万步,既然现在政府提倡男女同校,那寺庵不分也不是不可以通融。不过,皮道士占了这个码头以后,近来越活越神气,穿上一件皱巴巴黑油油的法袍,就以为自己不是挑粪的皮二结巴了,谈生说死,卜凶占吉,口水溅出几尺远,俨然一个博古通今之士。特别是自从任乡长的老娘来卜过一次儿子的前途,虽然乡长本人不一定知道,但皮道士从此就以半个国师自居,有一种官场红人的气焰,有一种干预党政大局的劲头,对谁都敢指指点点,动不动就夸口:“我找任家老太说一声……”
村民们在庵前修路,他居然连茶水都不烧一壶来。村民们给庵里架电线,他连烟也不摆一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收来一些旧啤酒瓶,装一点来路不明的水,就说那是圣水、仙露、太君玉液,卖到八十八块钱一瓶,优惠价也是五十八,赚得自己红光满面的,腰身肥了一圈。
人家不买,他就说:“福祸由人,功罪自取,法眼在上,随意无妨。”
吓得信徒们还是只能买。
这一天,庵里出现治安事故。皮道士发现一只铜壶不见了,跑来找老三报案,说你们村干部得管管这事。老三怀疑是国少爷手脚痒,但一时没有证据,只是冷笑了一声:“你的那个菩萨不管事啊?不是连乡长、县长的官帽子都能管吗?怎么连个小偷也管不住了?既不管事,天天坐在那里吃什么冤枉?”
“无上神君法力无边。可能是我前几天诵经的时候没漱口,才有这个报应,不不不不是什么别的原因。”道士一急就更为结巴。
“我不要你漱口,只要你去把供品搬到这里来,我就帮你抓偷壶贼。”
“罪过,罪过,贫道做不得这个主。”
“你那仙水价格一涨再涨,未必是无上神君做的主?”
“信众自愿的,贵一点么,恭敬呀……”
“那是,如今送礼走后门,红包也是越大越好。”
“差不多,差不多的意思……”
“二结巴,你好大的胆!”老三突然一拍桌子,“我要是你的圣祖,今天一雷把你劈死在茅坑里。你把圣祖当贪官啊?钱多多办事,钱少少办事,没钱不办事,那不就是林业局的王眼镜吗?”他是指最近案发丢官的一位知名人物。
皮道士羞得面红耳赤,夺路而去,再也不提铜壶的事。
莲花庵的圣水也从此不见了。不过,没过多久,皮道士又找到一个新的营生,与纸有点关系。这样说吧,送亡灵要烧冥宅,驱疫鬼要烧阴兵,祈神求仙要烧灵台,如此等等,都是纸制品,出自镇上一个扎匠,即皮道士的一个妹夫。大概是与时俱进,这位扎匠的产品越来越摩登,比方说阴兵不仅是纸旗、纸马、纸刀、纸枪,还有纸糊的飞机和坦克,打的是现代化战争,不怕他疫鬼不降;冥宅也不仅是纸院、纸楼、纸桌、纸椅,还有五彩纷呈的电视机、空调机、摩托车、小轿车一类——这种地府流行的好生活真是让人眼红,让人觉得生不如死,慢死不如快死,等死不如找死。
“这里最好还扎几个三陪小姐,穿皮短裙的,穿高跟鞋的。”国少爷还曾如此建议,只是被哈哈大笑的莉疯子差点扇了一耳光。
皮道士没有国少爷那样轻薄,恪守纲常之礼也能赚得盆盈钵满,在村里村外名气日盛。他的出场费越来越高,而且一台小号的“万福仙境”或者“千寿琼园”,相当于小户型低档楼盘,也起码开价三千,根本不还价。其他阴阳师来定日子或者选地方,与东家还是可以打商量的,定个不远的日子,选个较近的地方,就可以偷偷为东家减少成本。但皮道士说一不二,颇有客大欺店的味道。这一天,村里有个叫何子善的死了娘,皮道士明明知道这一家穷,但掐掐指头,竟把出殡的日子定在五天之后,当场吓得孝子差一点尿了裤子。这事也算了,村里人帮上一把,好歹把这几天的花销撑下来。但皮道士的服务项目也太多,设坛招魂,打醮驱鬼,加上冥宅一台五千八。如此算下去,子善他老娘还怎么上山和入土?就算上了山入了土,身后一家人往后的日子还过不过?
老三前去吊香,放了一挂鞭炮,接受了孝子的跪谢,还有告知亡灵的一声惊天锣响。他注意到孝家连张好椅子都没有,一只碗橱也只有三条腿,另一角由砖石垫着。热水瓶里倒出的是冷水。日历还是挂着前年的。柴灶上方该挂腊肉的地方只有几个空铁钩。他刚才带来的一桶白豆腐,看来很必要也很及时。
庆呆子在这里当提堂官,就是主持丧事的人,正指挥几个人打灶、杀猪以及搭棚子。他把老三拉到一边:“不得了,不得了,十个锯木头的还不如一个裁纸的。”
老三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庆呆子问:“这号事乡政府又不管了?”
“他们说,现在还没有具体的条文。”
“怪事,每个月是他们领工资,又不是条文领工资,如何一办事就找条文?”
正在这时,皮道士指挥几个后生把琳琅满目的巨大冥宅抬入大门,引起一些娃娃的兴趣,似乎把冥宅当作了巨型积木。一个娃娃伸出手指:“我坐这张椅子!”另一个娃娃伸出手指:“我坐这张椅子!”又一个娃娃说:“那张床是我的!”直到大人又来揪嘴又来打屁股,娃娃们才纷纷伸舌头,不再争先恐后地在冥宅里预订享受。
老三背着手,也挤在娃娃们中绕着地府幸福生活细细看了一圈:“皮师傅,以后等我伸了脚,你也要给我烧一台,让我好好过一回瘾。”
“那没问题,我给你烧三宫六院十八房,一套中式的,一套洋式的。”对方兴冲冲地说,“再给你烧个办公室,你下去了还是当干部。”
“你说当干部就当干部?”
“要是你多积点德,还可能提拔的。”
老三观察得很仔细:“当干部至少得骑个摩托吧?你不烧一个加油站,我骑着摩托到哪里去加油?”
“加油……”
“你这里也没个变电站,这些电视机、电冰箱、空调机如何开动?”
“变……”
“你至少还得烧个银行,不然你这些信用卡往哪里刷?再说,阎王那里怕是没有百货商店,你这些冥府美元也好,冥府港币也好,都只能拿去糊壁头啊?”
“难怪,”庆呆子一拍大腿,也恍然大悟了,“皮道士,上次你在我家发了十万阴兵还是无功而返。当时我就想,有刀枪,没茶饭,阴兵怕是不肯卖命啊。”
国少爷更加见多识广:“光有加油站也不行。加油站的油是从哪里来的?恐怕还得有运油车和炼油厂,还得有中石化和中海油吧……”
“你们真会开玩笑,真会……嘿嘿……”皮道士脸额上冒汗,看看手表,像有什么急事,拔腿就往屋后溜。
老三料定对方没什么急事,大步追赶过去,在屋后菜园里抓住皮道士,“你是要种菜还是要摘菜?走错园子了吧?”
“三哥,那也就是……就是……意思一下么。”对方苦着一张脸。
“你说清楚,到底是好大的意思?你没有加油站,没有变电站,让各位归天之灵如何意思?二结巴,我要是工商局,就要到阎王老子那里举报。这活人么,用点假货也就算了。死者为大,死者为尊,死鬼的事情还能咿呀咿吱呀?”
“哎呀呀,这些事是不能太……太认真的。”
“既然不认真,你为何要来?”
“东家请我来,我有什么办法?”对方一脸的无辜。
“这还算一句话。”
“你要吃饭,我不也要吃饭?”
“这也算得上一句话。”
老三点了点头。
这天晚上入殡,皮道士诵经时几次忘了词;颠着步子绕棺招魂时差一点摔倒;一揖三叩时多了一叩,被娃娃们数出来了;莲花步走得没有平时那样好看,更让观众们大失所望。有人在嘘声中朝他投了纸烟盒和塑料空水瓶,表达极大的不满。事后,虽然老三并不在场,道士也没敢开口说钱,接过提堂官手里的红包,是多少就认多少,夹着法袍匆匆而去。一柄法剑居然也遗落现场,被娃娃们抢着拿来玩耍。
老三其实在场,只是有点乏,坐在偏僻处听老人们唱夜歌。他觉得唱夜歌还是好,不像城里人只是鞠个躬,献枝花,丧事也太冷清了,让后人们没什么想头啊。
上门服务的合理收费
葬下老娘以后,何子善一园板栗挂了果,山上林木也进入间伐期,家境终于有所改善。放在前几年,他是村里有名的困难户,今天卖一根柱,明天卖一根梁,后天再卖一担瓦或一担砖,眼看把青砖祖屋拆卖一半,再这样下去,以后可能就得住山洞了。他平时出门,已提前有了山顶洞人的模样,一身破衣烂衫,手上扶一根棍子,头上缠一条毛巾,走在路上哎哟哟地呻吟,似乎生命已到尽头。
村里人见他可怜,每年年终都会给他评上一份补助。好心人还会把几根柴或几棵菜放在他时常经过的路口,让他拿回去。庆呆子锯木场里那一堆堆杉树皮,也三天两头地免费给他。但也有人说,他卖了杉树皮,拿着钱去打牌,打牌的时候从不呻吟。回家时如果发现周围没有人,把棍子一扔,把头巾一扯,撸两把汗,咚咚咚走得比哪个都快——不知这种传说是否属实。
有一段时间里,他想发大财,跟着邻县一个什么人到处找文物,贩银元,买彩票,还参加了什么耶稣教。家里的责任田里草比苗深,总是成了野鸡窝和野猪窝。村里用扶贫款给他买的三头小牛,也被他赶到山上以后撒手不管,结果三头牛几成野牛,在山上找不到水,渴坏了内脏,死掉一头,另外两头也一直不长肉,最后被他吃掉了一头,卖掉了一头。人们要是数落他,他就委屈地说:“我一个眯子,眼睛里少了油,哪看得住牛呢?”何子善高度近视,外号善胖子。
“你眼睛里没油,又看得清文物?”老三没好气地说。
善眯子在这种时候总是装耳聋。
老三知道善眯子的小肠子不少,但不忍心他真的成为山顶洞人,更觉得他一家老少几口是个事,有时候也就马虎一下,并不求个水落石出。有一次,派出所打电话来,说那个叫何子善的借口贩文物,其实是伙同不法分子做庄,发行违法私彩,必须立即严加法办。老三在电话里连忙说,抓不得,抓不得的,他老娘动不动就发猪头疯,以前还上过吊,投过河,喝过农药,你们要是为这些事逼出人命,如何收得了场?这一吓,算是给派出所出了个难题,逼他们手下留情,只是把善眯子叫去训了一通。
又有一次,两个警察带一辆警车怒气冲冲下村,说有人举报善眯子偷树,这一次属于屡教不改,必须严查重办了——他老娘不是已经过世吗?不是不能发猪头疯了吗?老三这一次拿不出劝阻理由,只好说:“好好好,我换一双鞋就带你们去。”其实他借口换鞋,溜到屋后打了个电话,让村里一后生赶快开上推土机,把进山的路口给堵上。这样,等他们的警车开到那里,面对大铁疙瘩无可奈何,找不到推土机的司机,只好弃车步行。可怜两个警察平时爬山少,不一会儿就汗如雨下,东偏西倒,张开大嘴出气。手遮烈日朝前面望去,盗伐现场据说还在两个山头之上……我的天!事情到了这一步,不用老三开口,警察自己就找台阶下坡。“这样吧……”他们交代老三,“这一次人就算了,但你们村委会必须重罚,罚他一个倾家荡产!”
老三其实不是隐恶护短,也不是不知道依法办事的重要,只是觉得抓人不是办法,尤其善眯子万万抓不得。这臭眯子的确惹人嫌,但好歹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抓了以后怎么办?你官府是执法严格了,但他一大堆娘娘崽崽以后找谁去要吃要穿?家里总得有人挑水吧?总得有人打米吧?到头来,善眯子在牢里舒舒服服白吃饭,倒是全村人来帮着他养老又养少,这样的法律糊涂不糊涂……更重要的,老三受不了那两个警察的没大没小。看上去比老三的女儿大不了几天的家伙,见面只有一声“喂”——哪个是“喂”?姓“喂”的在哪里?百家姓上有这样的姓吗?就凭着这一条,老三也必然恶向胆边生,不让他们尝尝推土机的厉害,不让他们在烈日下脱一层皮,恐怕是说不过去的。
这一年年底,老三叫挖土机师傅转一个方向,让一条新路改道经过善眯子的林地,以便这一家今后倒树出料时省些力气。清账决算时,老三在算盘上打到善眯子的三千元罚款,同村会计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减免五百为好,免得那一窝娃娃吃不上过年肉——他那个耶稣菩萨管天管地,怕是管不了菜锅里的油星啊。
两人来到善眯子家退钱,不料对方大大方方接过票子,凑在鼻子前数了数,一个“谢”字也没有。
“错了吧?哪止这一些?”善眯子说。
会计眼光发直:“就减这五百,已经是很照顾你啦。”
“五百没错,但你们至少还差我……”善眯子用指头掐着数字。
“什么钱?”
“利息啊。”
“什么利息?”
“你们减免五百,就证明这五百本该是我的,对不对?我五百块钱借给你们大半年,为何没一点利息?”
“你……开钱庄放高利贷啊?”会计差一点晕了过去。
“就算没有利息,你们来一趟又一趟,同我结丝绊经,耽误我好多工。怎么说还得算我一点误工费吧?”
老三跳起来咬牙切齿:“善眯子呀善眯子,你快到城里医院里去照片子,看你贩银元是不是贩得脔心多出了一个窍。你为何不再收点茶水费?不再收点进门费?老子——”他两只牛眼珠差一点暴出眼眶,“恨不得一丁公,锄得你脑壳从屁眼里出来!”
从这一家回来,他再次虚火上升,肿了半边脸,在门前劈一竹筒发出毒誓:“老子要是还理他,下一辈子就去睡青石板。”
这意思是下一辈子去做猪。
他为此还迁怒整个洋教,一篙子打翻一船人:“你看他们神不神经?一有事就对着壁头叽里咕噜,就算是做功课了,连香火也没有,连个菩萨也没看见。那只是一个壁头啊,难道你信的是壁头教?”又说:“什么这一诫那一诫,不就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么?不就是摸着胸口办事么?一句话不好好讲,不照实讲,背上一个篾晒盘装乌龟啊?”不料这话得罪了自己的姑妈——他后来才知道,姑妈一家也是信了“壁头教”的。
这些话,皮道士倒是很爱听,有时候还在一旁趁机落井下石:“他们信耶稣菩萨的不吃血只吃肉,还不是尽拣好的吃?”
但日子还得过下去,还得在这个地方过下去。眯子的房子就戳在这个村,不是一个船可以划走的;眯子的田和山也睡在这个村,不是几片波浪可以流走的。老三既为一村之首,怎么可以躲得了善眯子?躲得了初一又怎么躲十五?初春时节,一挂鞭炮炸响,善眯子的婆娘从娘家回来了,抱回了第三胎,一个喊声特别脆亮的男娃。按规定,这种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偷生和超生,至少罚款五千元。善眯子当然舍不得掏票子,缠了老三好几趟,一会儿拼命往对方衣袋里塞香烟和板栗,一会儿是站在门口高声威胁:“我今天一起床就磨菜刀,看哪个敢同老子结子孙仇!”
老三不怕菜刀,但也学会装聋,“啊”几下,“哦”几下,没有什么下文,一抓住机会就闪身出门,欺他善眯子眼里少了油。善眯子说着说着,发现面前没有动静,仔细瞅一瞅才知自己一直在对墙壁说话。
可以想见,他闹到乡上的时候,累得黑汗滚滚,气不打一处来,一根竹棍扑得窗台叭叭响。“哪个要灭我的族,我就要绝哪个的后!我不怕你们头上有角,有角老子也要拔!我不怕你们皮上长刺,有刺老子也要锉!就算你们是九头鸟,我何子善今天也要剜下你的蛋子下酒喝……”他冲着乡长大骂一通,后来发现对方不是乡长,不过也是一个穿红色球衫的胖子,据说是来讨债的什么砖老板。
任乡长终于出现在他身后:“喊什么喊?道士门前鬼唱歌啊?你是不是超生?”
“超……是超……”
“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你有几个脑袋来对抗国策?”
善眯子真见到乡长,气劲已耗去大半,口气稍稍放软一些:“五千块也太吓人了吧?你们何不剐我的肉,抽我的血?”
“霸王价,一口清!”
“农资公司卖水泥也打得折的。”
“那你去找农资公司。”
“你怎么说也得给我减免两三千。”
乡长懒得理他,向秘书要钥匙什么的。
“那……你们就让我赊一半。”
“你以为政府是饭店?是小卖部?”
“你们不减又不赊,那就是逼我—死!”善眯子狠狠地一咬牙。
“好啊,中国什么都缺,就是吃饭的多了。河里没罩盖子,你赶紧去。绳子到处有卖,你赶紧去。”
善眯子没料到乡长一书生,居然句句话是下刀子。忍不住全身一软,坐在台阶上,闭着眼睛哇哇大哭起来。“天呀地呀,爹呀娘呀,你们看看这些当官的,欺侮我一个病人呀。我几十年的贫下中农,从没挂过牌子,站过台子,今天是冤深似海呀。你们都睁眼看看,那个娃根本不是我的,凭什么要我交罚款?他们不去抓野老公,反过来要抢我的钱啊!他们当官不为民做主啊……”他哭得泪一把涕一把,一只鞋子也踢出去了,左右抽打自己的耳光,大骂自己是畜牲,是蛆虫,是粪渣子,惨得旁观者都有点看不下去。
事情的另一方面,是哭诉之词让人大为吃惊,更让几个乡干部忍俊不禁。他们听过各种抗罚理由,说前一个娃是聋子啊,说避孕环不管用啊,说老爹抱不上孙子就要上吊啊,说自己刚刚遭遇虫灾或者盗贼啊……说什么的都有,还就是没有归罪野老公的。这一理由看似好笑,却有点麻烦。照理说,冤有头债有主,事情如果真是他说的那样,你能找出一个他必须顶罪的理由?
“你说你婆娘那个,那个……有什么证据?”乡秘书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们也不去看看,那样白的皮,那样尖的鼻子,怎么会是我的种?”
秘书差一点笑出声,“那……这样吧,你把野老公说出来,我们就去找他。你要是说不出个人,那就对不起!绿帽子也好,黑帽子也好,戴多少顶是你的事。”
“我是要找出这个白皮鬼!”善眯子嗖的一下跳起来,用头巾撸了两把汗,恨恨地再补一句,“我今天还真不信这个邪!”
说着说着,他就把在场者一个个开始打量,特别是把肤色稍白者打量仔细,眯眯眼差一点压到对方鼻尖上。这种显微镜式的紧盯细瞄不怀好意,照得对方先是想笑,继而不无恐惧——有这样的找法么?他不会胡言乱语血口喷人吧?财政所长大概是想到自己的皮肤,想到老婆就在不远处洗衣,已经吓得往后退:“何子善,你看清楚点,这种事不能乱开玩笑,我与你前世无仇来世无冤 ……”
还好,善眯子的目光离开他,盯向别处了。
另一个也急了:“善眯子,我是才调来的,你看什么看?”
还好,捉奸者的目光也离开他了。
片刻之后,善眯子在乡政府大院转了一圈,所到之处无不人心惶惶如临大敌,直到他回到了乡长的办公桌前,顺手把门关上。
“算了,我今天不麻烦别个,只找你。”他摇摇杯子找水喝。
“出去,出去!”乡长正在接电话。
“你莫给我装蒜,慧梅这笔账你赖不掉的。”
“慧梅?什么慧梅?”
“去年在你们这里帮过厨的,你敢说不认得?”
“帮厨?梅嫂吧?她就是你……老婆?”
“当然是我老婆!我出了彩礼的,办了酒席的,雇了面包车装来的。任家的,人做事要凭良心。你鱼肉吃多了,想娱乐一下,其实不算什么大事。但你好汉做事好汉当么,要别人来出钱,就太不义道了……”
“你胡说什么?”
“你做都做了,人家还不能说?”
“你——你他娘的找抽啊?”乡长居然动了粗口,居然拍了桌子,顺手抓起一本书就砸向对方。
善眯子逃出房间时大喊救命,更无聊的口号随即响彻大樟树下:“你们看啊,野老公打家老公啊……”
大院里已成为迫害与反迫害的战场,只是正邪定位一时还不大分明。乡长满腔怒火已经高压临爆,一张白脸憋成了粉红色,再憋成猪肝色。他冲到派出所去喊人,不料后来没什么结果,原因是对方觉得口角毕竟不是打架,实在不便出警。他掏出手机再找县里什么人,不过没叫通就自己挂了机——这种事闹到城里去,七嘴八舌,风言风语,也不大好看吧?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事情严重,痛悔自己今天没下村去,没关起门来上网下棋,碰上了这么个烂货,惹上一身腥臊。不错,那个帮厨的大嫂是帮他洗过两次衣,可他连对方姓名也不大清楚,怎么就要对她的肚子负责?善眯子,王八蛋啊!是不是觉得大学生好欺侮?是不是想敲一笔竹杠?是不是知道他一贯铁脸办案,这一次有组织、有计划、有目的地挟私报复?
幸亏其他人把捉奸者暂时拉走了,“野老公”之类全方位高音广播暂时消停。但从人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来看,王八蛋的威慑和捣乱已有效果,真是一石激起千层粪——乡长不能保证没有人信谣,没有人看险,没有人恶作剧,没有人但求自保。即算有些人愿意帮他擦粪,即算是擦干净了,他也会臭烘烘的余味难消吧?
他开上小面包车来到医院,发现自己并不是想来这里。一打方向盘改了道,在路上蹭过一堆乱糟糟的茅竹,刮出了车侧面板上刺耳的声音。走进老三家门时,他一把散发耷拉在额前,看上去已经老去十多岁。
老三提来一壶茶,做出很着急的样子:“不得了,你还真是白脸皮、尖鼻子,同他家三娃仔比较配套的。”
“胡说!我坐得端行得正,怕什么怕?验个血,验个DNA,一切就会真相大白!”
“但要是她说你摸了她,掐了她,抱了她,如何验?再说,野老公也不一定都下种,没下种的不一定不是野老公吧?”
“她她她……总不能无中生有吧?”
“你们两个人的事,何为无,何为有,如何说得清?”
“何大万同志,你这样说太没良心!”
“我是想帮你啊。不过这事……还真是个死案。”
大学生此时肯定想起了烈士和冤狱,恨不能扒开自己的胸口,一腔冤屈和一生清白苍天可证。他是一头掉进陷阱的咆哮雄狮,走过来又走过去,每一步都踏着悲愤,最后指着门外大骂:“小人——刁民——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老三很想大笑,实在忍不住,假装去了一趟厕所。他甚至假装接了个电话,说自己坚决不相信乡长犯错误,坚决又坚决地不相信乡长有野种,坚决更坚决地不相信乡长夫人会寻死寻活……其实这都是高声大气说给乡长听的,让他知道电话那头的流言沸腾已到了何种程度。刁民?哈哈——乡长大人现在也知道刁民了?恐怕还不知道刁泥鳅、刁老鼠、刁虱子吧?平时下指示的时候,你指挥棒敲得嘣嘣响,就没想到下面一堆乱麻,一个刺窝,一个大泥坑,具体办事有多难?一辆汽车冲过来冲过去威风凛凛,一副黑眼镜摘下来戴上去牛气冲天,你小胖子也有被一根烂绳子绊倒的时候?
他从厕所出来,发现乡长已经走了,震怒和绝望的发动机声远去。他再次幸灾乐祸地大笑,哼着小调去后山割牛草,只是割到第二捆时,忍不住还是打了个电话给国少爷。他为什么多出这一事,事后自己也不大明白。
他以两包烟为许诺,让国少爷去眯子家跑一趟。一两个时辰以后,善眯子果然就慌慌地来敲门了。
“……你看现在的人无聊不无聊!” 他一进门就口水四射地告急,“街上那个郑瞎子、罗瘸子,还有那两个白粉鬼,都无皮无血地要来认亲子!”
老三知道国少爷已经把事做到位了,只是佯装不知,故意好奇:“看不出,你家慧梅还有这么大的本事?”
“听他们放屁!我家慧梅,好规矩的人,怎么会同那些家伙扯皮绊?她到镇上卖几次菜,都是拉她嫂子一起去的。”
“管他呢。只要有人来认账,就有人帮你交罚款,你不就省钱了?你反正是个不要脸只要钱的货。”
善眯子一跺脚:“他们还要抱娃走!”
“抱娃?那倒也是……”老三挠一挠脑袋,“这事有点难办了。你想啊,你下了黄瓜种,黄瓜就是你的。你下了萝卜种,萝卜就是你的。照我们山里的规矩,我山上的竹子要是跑根到了你山上,在你山上当了一回野老公,长出来的竹子还是我的。是不是?因此的所以,还有的而且,你家那个三娃……”
“慧梅是我的啊!她十月怀胎,东藏西躲,做贼一样,容易么?”
“慧梅当然也有贡献,那是事实。国少爷没告诉你么,那些街痞子说了,不抱娃走也可以,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
“唉,我还不好怎么说。”
“说,你只管说。”
“那我就说了?”
“爷哎,你要急死我了。”
“配种费。”
善眯子没怎么听明白。
“他们要收配种费。明白了吧?你想呵,良种站来上门服务,配一头猪是多少钱?配一头牛是多少钱?今年就不是去年那个价吧?这配人,价格就更不好谈了。像郑瞎子、罗瘸子那样的还好说,一般品种,要架子没架子,要肉膘没肉膘,要面相没面相。碰到任乡长那号大学生,高级干部,威武得像戏台上的,天乖乖,这个数恐怕还得翻一倍啊……”
老三晃了晃三个指头,吓得善眯子结结巴巴,半边脸抽搐:“如何能这样打比方?我家慧梅又不是一只猪,一头牛……”
“你到处喊喊叫叫出她的丑,未必是把她当人。”
要不是主人赶快给客人灌下一杯茶,再掐掐人中,揪揪耳朵,善眯子两眼翻白,差一点就瘫倒在门槛上了。
善眯子这天回家还真是走不动了,真是一步三喘了。第二天,任乡长高兴地给老三打来电话,说善眯子已老老实实交了罚款,什么话也不说,不知被什么魔法给制服了。他想问问情况。老三不是不想说情况,但一听电话里得意的口气,重新出现的拉腔拉调,就一阵“喂喂喂”,似乎手机没电或信号不强。
他关上手机时冷笑一声:“卢州的鱼只能卢州人钓的,你懂个屁啊?”
他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让莉疯子带两个婆娘去看住慧梅。那女人失了面子,又没省下钱,可千万不要想不开。
好容易有了次出名的机会
后来的有一天,老三被查出是个假党员。
没错——假党员,就这么回事。事情的起因,是任乡长一高兴,把他推荐到县里开什么会,表彰他带头修桥、开路、化解纠纷一类优秀事迹。没料到喜事办成丧事,县里说党员名册上根本没他的名字,乡上随后的清查也让人目瞪口呆:当了五年书记的这家伙确实没有任何入党手续——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吧?用财政所长的话来说:他收了头房又讨二房,抱了儿子又抱孙子,到头来发现自己是个阉太监。
事情可能是从老三他爹那里错起,这是很多人后来的看法。那一年,他爹去砍树,大概是碰到了老树精,明明已经锯透了,但老家伙吱嘎吱嘎只是叫,硬挺着不倒。到最后倒是倒了,但左跳一下,右撞一下,踩出了梅花步,闹腾好一阵才哗啦啦惊天动地,垮塌出一片刺眼的天空。人们听到了一声“哎哟——”,扒开枝叶赶过来看,发现老三他爹一只脚已被树干砸成肉泥,当时就痛晕过去。
他醒过来后,再也无法下床和出门,但他是一个老党员,能背诵好多革命口号和领袖语录的,把光荣责任看得特别重,经常到东家说一通“三天不学习,就赶不上刘少奇……”到西家说一通“只有落后的干部,没有落后的群众……”再到南家说一通“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是变化的条件……”说得大家迷迷瞪瞪,似乎受到了很深刻的教育。现在,他觉得人残志不能残,人在阵地在,遇到党员开会,他不能去,就叫三儿去;到了交党费的日子,他不能交,就叫三儿去交。如果党员们组织突击队去打山火或者筑堤坝,他不能上阵,就叫三儿去上阵,反正不能让突击队里有一个空岗。幸好老三很孝顺,不想去也还是去,特别是一听到旁人叫好,挖土一定拣大钯头,挑土一定拣大箢箕,每次都累得张开大口出气,在手上或脚上留下伤痕。老爹对三儿很满意:“老大被罗医师的针打坏了耳朵,不适合开会。老二呢,气虚,身上不着肉,不适合下力。只有老三什么都顶得上,给老子当党员算了。”
当党员就当党员,有什么了不起?老三在初三那年辍学回家,一干就是十几年,全面接管了老爹的柴刀、牛鞭、破算盘以及全部党务,还去乡上光荣了一回,在台上戴了大红花,领回了一顶新草帽——他后来以为那就是入党,至少是再次入党,其证据是草帽上明明写着“优秀党员”四个大红字,不可能是开玩笑吧?但那一次到底是什么,村里人也没怎么闹明白。有人说那次是“总结”,有人说那次是“比赛”,有人说那次是“吃肉饭”,有人说那次是“领草帽”, 还有人说那次只是“领毛巾”——因为当时草帽不够分,后到的只领到一条小毛巾。但不管怎么样,大家都觉得那一回很热闹,热闹就是好事。
老三他爹是八年前去世的。不过在那以前,村党支部开会点名,也只习惯性地点到老三了。有时候发现老三没来,便理所当然地奇怪,然后派人去找,或打开广播器在喇叭里喊,把他从被窝里或电视前揪过来——倒是把他爹忘得差不多了。“你作为一个党员明天绝不能睡懒觉……”这一类派给老三的说法不胜枚举。这样,改选支部书记的时候,在大家一阵起哄之下,老三只觉得自己读书少,一张嘴说不出四言八句,再加上鼻炎发作时的呼噜呼噜有失体面,倒没在其他方面谦虚。
玉和爹当时有点生气:“你爹瘸了十几年,靠集体补助养大了你兄弟几个,还欠了几千块钱医疗费。这事你看着办。”
老三想到这笔人情确实不小,只好不再嘴硬。
他回头咨询过姑妈。姑妈说:“玉和爹开了口,你得给人家面子么。当年你爹出门吃个饭,喝个酒,都是靠人家玉和背进背出和背上背下,好不容易的。”姑爹也在一旁插嘴:“没文化怎么的?皮二结巴读了多少书?他当得了道士,我看你就当得了书记。”表妹在一旁更是加油鼓劲:“好多战斗英雄没有手、没有腿了还是一往无前,你鼻炎算什么?顶多是一个轻伤员。”
这些道理很有说服力,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只是多年后任乡长听到这一过程,如听天方夜谭。
“事情果真就是这样?”
“你们没记错么?”
他向知情人一问再问,问得对方有些紧张,东拉西扯反而更说不清了。到底是不是有个女乡长特别赏识老三,是不是档案资料在那年洪水冲击之下全部丢失,是不是老三在外地打工时入过党,都变得闪闪烁烁莫衷一是。
乡长知道少数农村基层组织不甚规范,甚至听说有的人以为入党就有钱领,或者以为退党就有钱补,但还没听说过这种假党员的荒唐。显而易见,这足以构成全乡、全县乃至全省的重大丑闻。正是考虑这一点,他采取紧急减灾措施,一是派人去县里收回已报资料;二是派人清理、修补以及重建档案;三是向下面发布封口令,严防新闻媒体借题炒作——秘书今天早上告诉他,外面已有很多电话打进来了,那些平时八人大轿也抬不来的记者,眼下比老鼠还蹿得快,肯定是来者不善,要来大掏粪渣子!
乡长没料到的是,老三不觉得大难临头,倒是像一只乐颠颠的大公鸡,一只以为自己可以下蛋的大公鸡,梳了头,刮了脸,可能还抹了头油,穿上新崭崭的西装,差一点飞到树上去扑打翅膀朝天打鸣。掏出手机时,他还耍起了京腔,提前进入外事活动状态,“……你顺着公路跑,向南,再向东,再向南,一条笔直的弯路,翻一个小小的大山,就到了。”他正在给什么记者指示路线,只是对方不知道能不能理解他“笔直的弯路”和“小小的大山”。
他家厅堂已经打扫干净,摆上了茶水和糖果。老婆正在厨房里杀鸡。“乡长你来得正好。等一下一起吃个便饭,你帮我陪陪客。”他乐滋滋地说。
“你以为你十分光彩?”乡长有点气急败坏,“这件事捂都捂不过来,你还要到全国去打锣?”
老三眨眨眼:“你是说……这事不能说?”
“有什么好说?人家作假还只是米啊油啊,我们造出了假党员、假书记,名声很好听是吧?”
“不是这样说的吧,乡长?不就是我给你们党员帮了一下工么?在我们这里,你家要建房,我给你帮一手,我家要割禾,你给我帮一手。多帮一点,少帮一点,不算细账的。”
“怎么成了帮工?你知道入党是多么严肃的事!哦,一个菜园子,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我哪一点不严肃?我偷了你们党员的钱?睡了你们党员的婆娘?”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怪事,怪事,我给你们糊里糊涂多帮了十几年工,你还找我的癞子。”老三摇着头,又接电话去了。
如果现在下跪能解决问题,乡长愿意下跪。如果现在喊祖宗能解决问题,乡长愿意喊祖宗。面对这个油盐不进的猪脑袋,乡长差一点急得要抱着对方去跳崖,宁可来一次同归于尽。同来的秘书更觉使命重大,立即向乡长偷偷建议,敬酒不吃吃罚酒,干脆把老三抓起来关几天,罪名就是赌博——他未必没打过牌?未必在牌桌上没有输赢?这事一逮一个准,绝对不会有冤情的。乡长说,这个不靠谱,老三平时还真不怎么打牌。秘书又说,赌一次是赌,赌十次也是赌,你管他呢,过了这几天再给他宽大就是。乡长还是犹豫,说就算他赌得多,这样做也不大服人吧?也过于阴损吧?秘书挠挠头,只好回头再找老三,又是递烟,又是拍肩,又是毫无必要地给对方整衣领,还猛夸对方的新西装特时尚,然后摆出沉重和悲痛的全套表情,“哎呀呀你老三当然没有癞子,但事情是这样的啊,这样的啊,这样的啊,出现假党员毕竟是工作上的大差错,让乡领导的脸面往哪里放?还有县领导、地区领导、省领导的脸面往哪里放?你是最义道的人,总得考虑一下全局吧?至少的至少,不要毁掉任乡长的政治前途吧?他在这里干了整整六年,六年,不容易啊。每次开村组干部会,他说卖裤子也要办好招待,鸡不能少,酒不能少,对你们可是够意思的吧?年关送温暖,他哪个山角落都跑到了,鞋子都磨烂哩。那次打山火,他头发都烧焦一块,衣衫都挂破两件。这些你也都看见了。还有搞蔬菜大棚,搞野猪家养,没有功劳有苦劳。如果这件事一曝光,一炒作,一惹上面生气,你说任乡长这六年不就……”
乡长听得有些鼻酸,扬扬手:“不说了,我们回去!”
老三见乡长沉重而悲壮地深呼吸,似乎明白了,似乎又没明白:“你是说,要我帮他一下?”
秘书说:“就算……就算是这么回事吧。你刚才不说帮工么?对,帮人就帮到底,救人就救到头。”
“那你们怎么不早说?真是!”
老三是个好商量的人,愿意给面子的人,尤其吃软不吃硬,遇到人家砸过来几顶高帽或灌下来几盆米汤,可能先晕了一半,最容易大拍胸脯豪情满怀两肋插刀。没说的,多大的事,封口就封口吧——尽管这实在是忍痛割肉。用老三事后的话来说,他看了十几年电视,从未上过一次电视,这次好不容易盼到机会,差一点要当上名人啦,偏偏被乡领导拆了台。他女儿翠萍在外地打工,只是个吊车司机,也上过两次电视,这叫当爹的如何有面子?据翠萍说,当名人好处多得很哩,进馆子吃饭可能被店家打折,上中巴、坐的士还可能免票,到学校去更是被学生娃娃围着要求签名和照相……老三眼看就要实现的这一梦想,居然被乡干部搅成了猪尿泡。他们——也真下得了这个毒手?
根据乡上的安排,他叫婆娘关了大门回娘家,自己上山躲了几天,就像被警察盯上了的贼,就像生育不遵计划的大肚子超生婆。他孤零零待在一个守野猪的草棚里,被蚊虫咬得心烦,被歪风斜雨打得冒火,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忍不住翻肠子倒胃地号叫了几声,然后给乡长恨恨地打电话:“喂,那个茶园的事……”
这是指当年乡上解散集体茶场时截留的一片,多年来小湾村一直要求退还。老三已经纠缠过乡领导多次。
乡长知道对方找准了要价的时机,“这样吧,你书记是当不成了,但乡企业办或者林管所那里,不是不可以安排……”
“不,我什么都不要,就要几片茶叶。”
“要不然就给你一次性补偿?”
“不行,你莫吊胃口,我就要几片茶叶。”
“你不再考虑考虑?”
“不行,我这里蚊子咬死人,烟也快抽完了……”
“好好好,”乡长怕他擅自下山,急急地说,“你得给我一点研究的时间吧?你就待在那里,我马上就派人给你送烟去。”
知道对方的让步已成定局,老三喜不自禁,搔耳挠头,想了想,又打去一个电话:“喂喂,你就挂什么机?上次我同你说过修桥补贴的事……”
“你得寸进尺啊?”对方差一点叫起来,“胃口也太大了吧?你是不是还要割我的肉?放我的血?那你明天就拿刀来——”
对方关机了,气得老三鼓眼暴睛地想骂娘。
几天之后,记者们终于不再来了,假党员一事有惊无险,总算大体上掩盖成功。小湾村悄悄换了书记,如此而已。老三被一棒打回原形,从此只能专心务农,经常赶着一匹马,用他的话来说是成天闻马屁,为一些东家驮运水泥或电器进山,驮运树木或药材出山,一线马铃声零零散散地洒落山林中,播入一缕缕白色云雾。
他太熟悉这一片山地了,闭着眼睛也翻山越岭,收收鼻孔就能嗅得出脚下是何地方。前面是箕子沟,那里的井水最甜。再前面是霸王庙,那里的野杨梅最大。再前面是老云界,那里的石头又粉又韧,随便取一块都是上好的磨刀石。再前面是雁泊湾了,那里的野鸡最憨最笨,你在草丛后拉屎也可能顺手捞上一只。从雁泊湾往上就是蘑菇砚,那里最怪的是只长公竹,一根母竹也没有,一山的光棍竹子哗哗地开会。从蘑菇砚往下三里半就进了赵家坊,那里已经迁走大半人口,到处是空空的老屋,但一个叫五妹佗的大嫂还住在水磨边和垂杨下,经常在出门不远的小溪前举槌捣衣。她最会唱山歌,一开嗓门就是百鸟噤声,流水止步,人不知今夕何夕。老三的几段“黄色歌曲”都是在那里学来的——其实是指民间情歌。
丈夫打我你莫慌,
娇姐越痛越想郎,
剁了脑壳还有颈,
剜了肝肺还有肠……
这样孤独的“黄色歌曲”唱得真是山河黯然,让老三伤心不已,听完或者唱完以后一次次擤鼻涕。
不唱歌的时候,马道上有些马伙计曾找老三打趣。比如说:“你怎么也来闻马屁?一个尿壶不冒充酒壶了?”
老三笑道:“你以为那是什么好酒壶?喉咙里都结了蜘蛛网,几年里没唱歌了。我的娘,出门就要带两个肚子,一个肚子装饭,一个肚子装气。头上还要顶三把糯谷草,任人捶来任人踩。”
对方说:“少说乖巧话。当初是哪个天天抹头油?还到处说矮子上楼梯,一级硬是一级?”
这时候的老三咧开河马大嘴嘿嘿一下,没词了。
又过了几天,乡政府让小湾村得到了他们的老茶园。据说新任支部书记放了一挂鞭炮,提议办几桌酒席,唱一台大戏,酬谢老三多年来的谈判之功。老三说,红包就算了,大戏就算了,如果大家真要奖励他和高抬他,真要了他一个心愿,那就资助他与几个老伙计去韶山看一下毛主席的祖坟。
要得,要得,很多人都想去看那个祖坟。他们虽然说过老人家的一些气话,但乡政府这次发还的茶园,还有其他田土山林,不都是老人家当年给穷人们争来的?这个恩德还不大上了天?有些人最喜欢看战争片,最近看了什么电视连续剧,对老毛指挥三大战役佩服得五体投地,认定真命天子毕竟是真命天子,他家那祖坟一定非同寻常大有奥秘。
出发的那一天,庆呆子的大儿子开车,莉疯子在一旁陪驾兼指挥,老三和另外几个汉子在卡车厢里抽烟,喝啤酒,嚼饼子,打扑克,身旁是他们备好的大香大烛。
任乡长在路上遇到他们,上前看了看香烛,嗅了嗅车厢里残留的石灰味和猪尿味。“你们怎么不去看深圳?不去看广州?那里的高楼大厦比山还高,肯定看得你们花眼。”
老三兴冲冲地说:“先看祖坟,先看祖坟。”
乡长皱皱眉,纠正对方的说法:“你应该说,去了解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革命事迹。”
“事迹?他的事迹我们一清二楚,这次就是去看祖坟。”
“你至少应该说,是去观赏一下韶山的美丽风光。”
“风光?哪里没有好风光?这次就是去看祖坟。”
“你为什么一定要说看祖坟?”
“这句话又说不得?”老三睁大眼,“你们清明节不都是去看祖坟?没看见政府把清明节当节了啊?”
乡长叹了口气,没话说了。他有一个要好的同学在韶山当官,本来可以打个电话去,让对方招待一下这群老少疯子,但看老三那模样,怕又闹出什么大洋相,只好打消了掏手机的念头。他挥挥手,走了,回头对开车的秘书只说一句:“看祖坟也就算了,我怕就怕他们下一次到天安门去敬香。”
[责任编辑 邱华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