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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家园

  核心提示:幸福家园...
 
 
□ 范小青
 
 
  幸福家园是一座新建的花园住宅小区,比起那些风起云涌的超豪华超时代住宅,它算不上很高档,只是个中等而已。但是它的销售业绩不错,业主搬迁的速度也快,在较短的时间里,小区的四十几幢楼,都已经灯火通明,人气很快就上来了。
  在楼盘销售告罄的时候,开发商曾经对幸福家园的业主作了一个大略的统计,统计出一个现象,虽然小区不顶尖,但业主的身份却蛮顶尖的。主要是两类人群,大企业的白领和高校的知识分子。对于这个统计结果,一开始开发商甚至还有些疑惑,这个小区所在的位置,并不在这个城市的教育中心区域,市里几所著名的大学,离这地方还是挺远的,而事实上最后幸福家园差不多成了高校的教授楼了。这让幸福家园的老板很自豪,自豪的同时,也引起了他的思考,为什么?
  为什么呢?老板和负责统计的年轻小经理探讨。老板说,是不是知识分子与知识分子之间习惯互相攀比、看样,或者,同事之间热心做免费中介的比较多,互相连带着就一起来了?小经理说,不是这样的,我问过一些业主,他们回答我最多的四个字就是“心旷神怡”。
  心旷神怡是肯定的。幸福家园的视觉容积率让人满意,倒不是老板舍得用许多地去做绿化,是因为规划得好,楼与楼之间,错落有致,搭配巧妙,给人的感觉就是楼距远、空间大。此外,幸福家园环境安静,小区的东南边是另一个小区,小区的西北边是一座新建的园林式宾馆,幸福家园就这样被包围在中间,远离了喧闹的马路,但又不偏僻,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知识分子,你别以为他们呆在书斋里,迂,不领市面,但他们有直觉,他们走进幸福家园,一下子就觉得心旷神怡。都心旷神怡了,还不赶紧买房?
  小经理还记得有一对中年的知识分子夫妇,一走进售楼处,男的就说,就这里了,你不要我也要了。女的说,谁说不要了?你不要我还要呢。他们并不是抱着一定要买房的打算来的,但来了,就觉得这房一定要买了。
  这对夫妇就是何友亭教授夫妇。
  何教授夫妇就要在幸福家园度过后半辈子了,他们有一种幸福的冲动。当然,开始的时候,小区物业管理方面还有些跟不上,保安素质的良莠不齐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保安们大多是外来工,文化水平有限,有的虽然进城多年,却没有改掉从前的习惯。他们巡回在小区的大道小路和花草丛中,想吐痰就吐痰,想擤鼻涕就擤鼻涕。他们带着满口浓重的乡音,嗓门特别大,而且出口带粗,明明是一句好话,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就像在骂人,像在吵架。
  这是业主对幸福家园的整体环境略感不足的一点瑕疵,改起来也不难。物业上一方面调整人员,一方面加强培训,更主要的是物业和保安们签了约,立了法,随地吐痰擤鼻涕的、说粗话的、不文明的、有问题而被业主举报的,立刻辞退。这一招是最管用的。很快,小区的软件跟上了小区的硬件,这就是一个和谐幸福的家园了。
  幸福家园的物业管理水平成了城市小区管理的一个亮点。不说管理上的种种规范和到位,就是那些保安,也个个像模像样,感觉都是选秀选出来似的,没有一个歪瓜裂枣长得像坏人的。业主们进进出出,他们都和气地点头微笑,凡是开车进出的业主,他们还立正敬礼。起先大家还有点新鲜感和优越感,也就受了。但毕竟都是有知识有素养的人,渐渐就觉得这样太过了,反而不受用,心里不踏实,就有几个业主一起向物业反映,希望不要再敬礼了,都是一个小区的,业主和保安就是一家人,何况天长日久,这日子且得过下去呢,不用那么讲究礼数。物业接受了业主的建议,改敬礼为微笑点头。业主坐在车上,透过车窗玻璃,也很自然地回一个微笑。大家心安理得,相处和谐融洽。
  何教授经常在电视上报纸上看到其他小区业主和物业的矛盾,有的严重到动起手来,甚至闹出人命。每逢到此,何教授总是会感叹自己的幸运,买房就像重投人身,投好投不好,可是半辈子大半辈子的事情。
  何教授本身就是一个喜爱和谐的人,他性格温和,不与人计较长短。在知识分子中,他还有一个比较突出的优点,就是学识高却不清高,很容易和群众打成一片。比如说,他抽烟,也喜欢给人派烟,这和一般的知识分子就有所不同。平时大家印象中的知识分子,即便抽烟,也不大会在公开的场合把烟扔来扔去,作风有些严谨。但何教授从来就没有觉得知识分子应该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他的平等观念是与生俱来的,既然大家都抽烟,扔来扔去很正常,你抽我的,我抽你的,都一样。
  在幸福家园,何教授最早和小区的保安们熟悉起来,就是因为烟。何教授下晚散步,从前门出去,后门进来,出去进来,都会给当班的保安扔一根烟。烟就是介绍信,一介绍,互相就熟悉了,进进出出,保安们喊他一声何教授,后来他们知道他不仅当教授,还在大学的历史系当副主任,就有人喊他何主任。何教授好说话,怎么喊都是好的,喊什么都一样,也有保安尊敬地喊他何老板,他也不纠正。
  保安们对何教授的好,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只要能帮上何教授,他们总是不遗余力。有时候有亲戚朋友来找何教授,或者是快递公司送快件来了,保安怕他们在四十多幢楼里找迷了路,常常会将他们引进来,一直引到何教授家门口。这不是他们工作范围之内的事,其他业主是享受不了的。也有的时候,来人声称找何教授,但保安觉得这个人可疑,不像是何教授的朋友或同事之类,也会跟过来,那就带有一些保护何教授的意思了。一直到他们看见何教授或者何教授的家人开门,认出了来人,引进门去,他们才安心地走开。在他们走开之前,何教授会吩咐家里人拿几个橘子苹果什么的,塞到他们手里。
  因为住得离学校远了,何教授后来学车买车,成了都市里的有车一族。保安看到何教授的车进出,虽然不敬礼,但会从门卫室里起立立正。何教授则按一下喇叭向他致意。也有的时候,如果何教授不赶时间,他就停一停,放下车窗,扔一根烟过去,再把车开走。一切与不开车时一样。
  何教授是个爱面子的人,有时候车上搭着他的朋友同事,看到何教授的待遇,无论他们有没有什么说法,何教授心里都是喜滋滋的。如果有人谈这个话题,何教授就会说,其实他们也不是贪图一根烟一个橘子,人与人相处,就是个人情往来,你心里对他们好了,他们心里也会对你好。人心和世事都是平衡的。
  大家都觉得何教授的话不错,但生活中往往又有很多不平衡。比如在学校里,在系里,何教授人缘很好,和大部分同事和睦相处。但是再随和的人,恐怕一生中也难免会碰到一些烦心的事情,让他随和不起来。
  何教授的烦心事情,就是和系主任的关系问题。一个系的正副主任,老是搞不好关系,老是别扭,这在同事面前是很丢人现眼的。有的同事在背后说,何教授这样的好人,谁要是跟他过不去,一定不是何教授的问题,是那个人的问题。但也有人反过来说,谁知道他们怎么回事,复杂着呢,好人坏人,脸上又没有写字。更有人说,搞不好关系,没有多么复杂的原因,只有两个字:利益。何教授听到后边的这些议论,稍觉冤枉,但何教授为人宽厚,既没太在意两个人的矛盾,也没太在意同事当面或背后的议论,他总是抱着息事宁人的想法,最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何教授一直在努力,想和主任关系正常化,但是他越努力,心里就越憋气,越结疙瘩,这个疙瘩还越结越大,似乎真的就解不开了。何教授和系主任的关系,何教授的夫人金老师是知道的,她似乎有一点胳膊肘子往外拐,总是怪何教授心胸狭窄。何教授不服,金老师就说,你想想,你和小区保安都能打成一片,哥们似的,为什么和自己的同事倒和睦不起来。何教授说,这正是我要问他的问题,他怎么就不能像保安那样质朴憨厚呢?金老师说,可你跟他们,毕竟差得比较远嘛,你跟你们主任,才是差不多的人呀。何教授生起气来,说,我就是要批评你这种不平等思想,我最讨厌的就是把人分等级,什么差得多差不多,不都是人类吗?金老师懒得跟他费口舌,就不吭声了。
  一天系里来了客人,正副主任和系办公室秘书一起陪客人吃饭,这样的场合,理应是主人一一向客人敬酒,如果客人是喜欢闹酒的,又是酒量大的,那么主人就更应该联合起来,一致对外。可这一天不知怎么弄的,喝着喝着,主任和副主任就斗起酒来,竟然完全不讲礼貌把客人撂在了一边。系秘书急得直向他们使眼色,没用,自己站起来打岔,调节气氛,说段子,讲笑话,也没有用。后来客人也看出来,就让系秘书坐下,由他们斗去,客人就成了看客。
  两个人你来我去,每喝一杯,都要说很多话,句句带刺,声声含意,谁都不肯甘拜下风,酒也好,话也好,可算是发挥到了极致,把客人看得目瞪口呆。系秘书帮主任帮不得,帮副主任也帮不得,只好两边劝劝。他不劝还好,他一劝,更是火上浇油,这酒眼见着就没底没数地往下灌。结果,主任开了现场会,连厕所都来不及去,直接就吐在饭桌上了,真够丢人的。比起来何教授还算撑住了面子,但车肯定是不能开了,系秘书赶紧喊来一个年轻的老师小刘替他开回去。
  何教授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一路拍着小刘的肩,一路说,哼,跟我斗,他开现场会;哼,跟我斗,让他开现场会!小刘来系里时间不长,平时见到的何教授是一个样,现在见到的何教授又是另一个样,惊讶得很,几次忍不住侧过脸来看何教授,看他是不是何教授。何教授说,看我干什么,以为我喝醉了?他才醉了呢,他开现场会,竟然吐在桌子上。丢人啊,我们系的人都给他丢光了。你是没看到啊,他连吃的南瓜饼都吐出来,你想想,吐出来的南瓜饼像什么?斯文扫地啊,斯文扫地。说得小刘恶心得直想吐。
  车到了幸福家园门口,那道红白相间的横杆照例挡着。今晚值班的保安姓江,跟何教授很熟,但他没有像平时那样立刻起立立正,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他有点瞌睡,正在犯迷糊。不过小江并没有睡死,他瞌睡得很警觉,刚一听到汽车的声音,就醒了。半睡半醒的小江没忘记自己的职守,从值班室的窗口伸出头来,一看是何教授的车,小江“嘻”了一声,赶紧按了横杆的按钮,横杆抬了起来,何教授的车就可以进去了。
  可何教授的车却没有进去,何教授已经放下车窗,冲着值班室招了招手,说,兄弟,你过来!小江也没来得及想何教授怎么会喊他“兄弟”,“哎”了一声,就乐颠颠地从值班室里跑了过来,他是准备来接一根烟的。
  小江走到何教授车边,笑眯眯地说,何教授,你今天自己不开车?话音未落,竟听得何教授一声喝骂,你狗眼看人低!骂声未落,小江脸上就挨了一拳。何教授接着再骂,我叫你刁难我,我叫你不让我走路!
  小江被突如其来的打击吓坏了,又疼又吃惊,不敢相信发生的事情,只是下意识地捂着脸嘟嘟囔囔辩解说,我给你走路的,我开门的。何教授又骂,你跟我斗,你还跟我斗?挥起老拳又是一下,这一拳就把小江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了。
  何教授把小江打倒了,看到小江跌倒在地的狼狈样子,何教授哈哈大笑,一肚子的酒气和怨气也随之宣泄出去,心口顿时就畅通了。何教授舒舒服服地透了一口气,回头对小刘说,开吧开吧,进去吧。
  可是已经迟了,他进不去了。一阵杀猪般的尖叫,从地上飞跃起来,在夜色里四散开来:杀人啦,杀人啦,快来人啊!救命啊!
  那是小江坐在地上发出的尖叫。小江的嗓子里能够发出如此奇怪的叫声,把何教授吓了一跳,酒也吓醒了一半,他的头伸出车窗,冲着地上的小江说,兄弟,兄弟,怎么啦?
  小江的怪叫声惊动了值班室里屋正在睡觉的另外两个保安,他们披着衣服冲了出来,看到小江坐在地上,借着灯光,他们看到小江的眼睛肿了,紫青的颜色也显出来了,知道小江被打了,再往车上一看,竟是何教授。
  愣了片刻,其中一个保安就嚷了起来,不会的,不会的,何教授怎么会打人?另一个也跟着说,江大红,你自己摔跟头了吧?小江还没来得及回答,何教授已经抢先说了,是我打的,两拳,嘿嘿,我记得,两拳。
  小刘见势不妙,赶紧下了车,绕过来跟两个保安打招呼,递了烟,替他们点上,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领导今天,今天多喝了一点。
  小江仍然坐在地上,但不再叫唤,他也接了一根烟,只是没有点,眼睛朝何教授的脸一瞄一瞄的,他到现在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小刘又说,何主任跟这小伙子很熟的,他还叫他兄弟呢,喝多了有点控制不住,跟他闹着玩呢。
  那两个保安把小江拉起来,说,算了算了,又不是别人,是何教授嘛。
  小江就听话地站了起来,何教授也看清了小江的熊猫眼,肿得吓人。何教授惭愧地说,兄弟,对不住,手重了。一边说,一边在身上摸,摸了半天,摸出包烟来,一看,只剩几根了,摇了摇头,又重新摸,摸出了手机,打到家里,跟金老师说,喂,你替我拿一条烟到门卫上来。金老师在电话里问什么事,何教授说,你拿来吧。
  过了一会儿,金老师果然拿来了一条烟,何教授接了就放到小江手里,说,兄弟,算我向你赔礼道歉了。小江不好意思接,人直往后退,另两个保安说,何教授的心意,你就领了吧。小江摸了摸自己的脸,说,好痛。那两个保安说,何教授又不是故意的,你就拿了吧。小江听了他们的话,就把烟拿了。又摸脸,说,不会残废吧?两个保安笑他,说会变成歪脸。小江自己也笑了笑。何教授又掏了一百块钱,交给小江,说,如果疼得厉害,你明天去医院看一下,我明天一早还有课,就不陪你去了。小江又接下了一百块钱。大家打过招呼,小刘就将何教授夫妇送进小区回家,自己再出来打车走。
  金老师惊魂甫定,想数落何教授几句,何教授已经和衣躺上床打起呼噜来了,推他也不醒。金老师嫌他呼噜声太大,抱一条被子到书房睡了。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何教授经过大门,没有看到小江。小江是夜班,已经换班去休息了。何教授心存羞愧,用力按了按喇叭,向当班的保安致了意。
  课上到一半,系秘书推开了教室门,也不顾何教授正在上课,就直接跑到他身边,咬着他的耳朵急切地说,不好了,金老师打电话来,你家被农民工包围了,叫你赶紧回去处理。何教授说,课还没讲完,把学生扔在这里,就走?系秘书说,改天再补课吧。你想想,一群农民工,围着你家,还带着家伙,可不是闹着玩的。何教授受到系秘书紧张情绪的影响,也有点慌了。系秘书赶紧推着何教授走。
  开车上路后,何教授倒渐渐地平静下来,心情也放松了些。不就是个小江嘛,自己昨晚是打了他两下,眼睛是有点肿,但也不会有多严重,他一个知识分子,又不练武功,又不懂太极,能有多大的劲?而且昨晚也已经给了烟,又给了医疗费,态度也算可以了。小江本人也都接受了,没有表示不同意。这账,怎么倒扳也扳不到哪里去的。再说了,他和小江,本是十分熟悉友好,何况小江又很老实憨厚,应该不会有多大的事情。
  何教授回到幸福家园,围在他家的农民工已经被物业经理和其他保安劝到了保安值班室,里里外外一大帮人,还有一些小区居民在看热闹。金老师被夹在中间,赔着笑脸,正点头哈腰跟人赔不是。
  何教授远远地就听到一阵乱七八糟的叫喊声,混杂在一起,浓重的外乡口音,听不太分明,但总之知道是在骂人,骂狗日的,好像说什么狗日的有胆量打人没胆量出来,又说狗日的不是男人,叫一个娘们出来顶事等等。
  虽然骂的是何教授,但金老师的脸实在挂不住了,毕竟为人师表几十年,受到的都是学生的爱戴和同事的尊重,哪里经历过这种丢死人的事情,她想堆笑脸也堆不出来了。孤立无助的金老师忽然从人缝里看到了何教授,脸色顿时大变,一拨拉从人群中突围出来,拽着何教授就走。何教授还不肯走,说,什么事?什么事?金老师脸色铁青说,你打了人,人家也要打你,还不快走!何教授说,可以说得清的,既然来了,就说说清楚再走。金老师愣了片刻,拔腿就走。还有人想挡住她,另一个人说,不要拉她了,人不是她打的。
  场面静了下来。何教授被拱到了人群中央,看见了坐在那里的小江,小江低垂着脑袋,不看何教授。何教授过去拍拍小江的肩,说,小伙子,怎么啦?小江没抬头,只指了指值班室的桌子。何教授一看,桌子上有三包烟。小江把烟朝何教授跟前推了一推,低头说,这是你的烟,你拿回去。又说,我不知道怎么只剩三包了,我没有拿你的烟。何教授说,我送给你的。小江说,我不要,我没有拿,七包烟不知被谁拿走了。又拿出一个病历卡和十几块零钱,说,这是我看病的,用掉八十七块,剩下的都在这里了。
  何教授看着这些东西,一时似乎没明白小江的意思,又看看小江,发现小江也正侧着脸偷偷看他呢。看到小江的脸和眼睛,何教授心里有几分难过,更多的是尴尬,脸不知往哪儿放,一个知书达理的知识分子变成了打手,大庭广众之下,下不了台了。何教授回想昨天晚上一路跟小刘说系主任斯文扫地,现在就知道这斯文扫地的,不是系主任,而是他自己。何教授硬着头皮,显得很轻松地再拍拍小江的肩,亲热地说,小伙子,没事吧?
  何教授再一叫小伙子,有个人忍不住了,跳到何教授面前,指着何教授的鼻子,气冲冲地说,你不要叫他小伙子,他不是你的小伙子!何教授说,咦,我一直叫他小伙子的,有时候也叫他小江。他弓了弓身子,凑近低着头的小江,和颜悦色地说,小江,你自己说,是不是?他希望小江抬起头来,像平时那样冲他憨憨地一笑,说,是的。可小江就是不抬头。这个人倒已经横到了何教授和小江中间,不让何教授和小江直接对话。何教授有些不高兴,说,这是我和小江之间的事情,我们自己解决,不用别人参与进来,小江你说。小江不吭声。这个人说,我不是别人,我是他哥!
  立刻就有一个女人在旁边说,我是他姐。又有一个老头说,我是他爹。接着又有一片混乱的声音,说是表哥的,二舅的,三叔的,什么都有。最后小江的哥总结说,都是我们工地上的,有亲戚,也有老乡,怎么样?现场一片哄然,看热闹的人忍不住议论起来。何教授沉不住气了,他又窘又慌,语无伦次地说,你们,你们,你们干什么?
  小江的爹,一个穿得破破烂烂满脸皱纹的老头,从人群里站出来,站到他面前说,我告诉你,你别以为我们家没有人,我叫大红他姐夫他嫂子他老舅他们,都从老家赶过来。何教授一口气噎着了,怎么也透不出来,脸憋得通红。小区的物业经理起先只是在一边看着,这时候出来说话了,干什么,干什么,来这么多人干什么?喝喜酒啊?他的口气明显是袒向何教授的,虽然小江是他的人,是他的人挨了打,吃了亏,他却站到了打人的一边。小江的爹知道这个人是小江的领导,就被问住了,回答不上来。小江的哥却不怕什么经理不经理,斜仰着脖子,横着肩,瞪着眼,说,来干什么?来讨公平,凭什么你们城里人打我们乡下人,你以为你有钱就可以打人?何教授急了,连连摆手说,不是这回事,完全不是这回事。小江的哥指向旁边一个老乡的手机,说,打手机,打手机,叫电视台,记者现在都帮穷人说话,叫他们来拍,叫大家看,有钱人怎样欺负我弟弟。物业经理一听叫电视台,生气了,说,你要是叫电视台,你就叫电视台给你处理,我们退出。何教授觉得事情被他们搅复杂了,赶紧说,还是让小江说吧,还是让小江说吧。
  大家总算静了静,都看着小江。何教授更是把希望全部放在小江的身上了,虽然小江始终低着头不吭声,但何教授相信小江,因为小江跟他很熟。在何教授心里,跟小江这一帮保安,都很亲的,他从来没有看不起乡下人外地人,他是从心底里、从骨子里生发出来的跟他们平等的想法,不是装出来的。可事情偏偏就发生在他身上,把小江打成这样,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只有靠小江来替他洗。小江替他洗是最好的办法,也是最简便的办法,只要说出事实就行了,他喝多了,酒能乱性,再加上小江打瞌睡,开门慢了一点。小江这么照直说了,事情也就明白了,如果小江还能再说一说何教授和他平时相处的情况,相信大家就更能够理解事情的突发性和偶然性了,和有钱没钱、欺负人不欺负人,是完全没关系的。
  何教授等着小江说话,大家都等着小江说话,可小江就是不说话,他的头低得更低,差不多要埋到裤裆里去了。何教授心里着急,又把自己再放得更低一点,都有点低三下四了,说,小江你说话呀,算我求你了,这事情只要你一开口,就解决了。
  何教授眼巴巴地看着小江,他已经替小江拟好了台词:算了算了,别吵了,何教授不是有意的,他喝多了,他平时对我很好的,经常给我烟抽,逢年过节,还买东西给我们吃,对我们很客气的,不像有些业主,瞧不起我们外地人。等等等等。何教授甚至被自己的台词感动了,眼睛都有点湿润,他迫切地等着小江,等着小江给他带来感动。
  小江的头终于抬起来了,他瞄了何教授一眼,眼睛里的光鬼鬼祟祟地一闪,何教授还没来得及辨别这道光意味着什么,就听到小江带着哭腔的声音说,他打我,打得很重,你们看,我的脸,我的眼睛,都是他打的。何教授赶紧说,我承认是我打的,但你明明知道我是喝多了——你说,昨天晚上我是不是喝多了?小江可怜巴巴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没犯错,是你打我。你开车回来,我给你开门,你喊我说,喂,你过来,我就跑到你的车旁边,你就打我了,把我打倒在地上。小江说着,挺了挺腰,指了指安装在值班室外的摄像头说,不信,你们可以看摄像,都录下来的。
  人群一阵哄然。何教授的耳朵和大脑里都嗡嗡的,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小江,是平时那个笑眯眯的对他恭恭敬敬的小江?简直,简直,一丁点人情味都没有,翻脸就不认人了?何教授满腔的热切希望一下凉了,心冷起来,脸也冷起来,他直起了腰杆,不再弓着身子冲着小江讨好地笑了,改而端起了教授的架子,严谨又严正地说,但是至少,我的态度是好的,我的处理也是正确的,我给了你烟,还给了你钱,让你去医院看。小江的哥立刻说,那我也给你烟,给你钱,你让我打?!何教授气道,笑话,笑话,你这是处理问题的态度吗?小江的哥说,你是处理问题的态度吗?你处理就是给他三包烟?说着就伸手一撸,把三包烟撸在了地上。有人趁乱弯腰捡了一包,却被一个眼尖的小区保安揪住了,叫他放回去。
  他们把三包烟重新放到桌上。何教授说,不是三包,是一条,一整条。小江说,我不知道,我从医院回来,就只剩三包了,我没有拿。何教授盯着小江看了看,他的思路在争吵中渐渐地清晰起来,否认自己打人的事实,不可能,指望小江放过他,看起来也不可能了。既然如此,何教授就要换一种思维方式了,没有人情,还有法律,何教授可以拿起法律的武器来保护自己。何教授的脸色越来越铁板,眼睛看都不看小江的家人,只是瞥着小江说,你不是去医院看了吗,诊断结果呢?小江说,我看不懂医生写的字。何教授更是以蔑视的语气说,你看不懂?他拿了病历看了看,医生的字龙飞凤舞,但何教授基本上能够辨认出来,眼睛没有受伤,只是皮下有点淤血。何教授慌张的心渐渐强硬起来了,口气也厉害了,说,病历上写得很清楚,你们有谁看得懂的拿去看看。小江的哥说,医生查得也不一定准。口气就明显不如先前那样强横霸道了。何教授知道自己找对了方向,立刻说,法律上是以这个为准的。小江的哥闷了闷,小江却又立出来说,可是我现在还痛,越来越痛了,肯定打坏了。何教授盯着小江,气哼哼地想,我还以为你是被他们逼了才这样的呢,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老实人呢。小江目光躲躲闪闪,避开何教授的盯注,嘟囔说,我是痛嘛,很痛。何教授气得说,很痛,那就再到医院去查!小江的哥和爹也跳起来说,查,去查!小江则坐着不动。
  双方顶着了,下不来台。物业经理又适时出来说话,算啦算啦,已经查过了嘛,多什么花头,浪费那个钱干什么呢,赞助医院啊?小江的哥下了台,就说,你是我弟的领导,你说不去医院,我们听你的,但事情怎么解决,你得给我们拿主意。物业经理又恰到好处地退缩了一下,说,我怎么给你们拿主意?事情得你们自己商量。
  周边的凶煞气越来越浓,小江的哥,以及他的那些亲戚老乡们的急促粗粝的呼吸直喷到了何教授的脸上、头上,让何教授感受到了很大的压力。事到如此,既然小江无可指望,也只有他自打耳光了,心一横就说,打人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不过我不是有意的,我喝多了酒,我的同事可以作证,你们另两个保安也可以作证——小江的哥胳膊伸出来朝他一挡,说,什么话?喝多了就可以打人?你们有钱人就是这样的?何教授说,不是喝多了就可以打人,喝多了人有点失控,是误会。小江的哥说,误会?你为什么不打别人,就拣我们乡下人打,是不是乡下人穷,打了白打?话又绕到这上面来,大家早已经听出意思来了,都在窃窃议论,物业经理更是心知肚明,又站出来说,什么叫打了白打,有话往明白里说嘛。小江的哥说,这还不明白?有人还“哧”地笑了一声。
  连看热闹的人都看出来了,小江家的人是一个劲地往一个方向绕,何教授却朝着另一个方向绕,双方奋力地绕着两个不相干的圆圈,怎么也交织不到一起去。其实何教授何尝不知道他们的意图,他再书呆子气,到这时候也该明白了。何教授不心疼钱,如果小江有困难,他白送钱给小江也可以,可现在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要他赔偿小江,何教授面子上过不去,心里的气也下不去,可这气又怪不着别人,谁让他打人,给了别人一个敲诈侮辱他的机会。
  何教授郁闷得肺都要炸了,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心里一会儿烫一会儿凉一会儿乱麻似的搅,物业经理用眼光征求他的意见,他硬生生地用眼光顶了回去,物业经理晃了晃脑袋,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了。
  一会儿现场乱了起来,围得紧紧的人群,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何教授往前一看,竟是金老师带着两个民警来了。小江的哥一看到民警,一下子跳了起来,不把民警放在眼里,叫板说,警察,警察怎么啦?警察是有钱人的狗。何教授心头一喜,活该,愚蠢,自己先把警察得罪了。再看两个民警的脸色,果然不好看。小江的姐还跟着去得罪警察,说,你们别想包庇犯罪分子!小江的爹更无知,说,自古道,官官相护,城里人总是帮城里人的,天下乌鸦一般黑,我的儿,你命苦,叫人白打了。民警很生气,黑着脸,先把看热闹的人赶出了值班室,又要赶小江的哥和爹他们,小江的哥和爹不肯走,民警问清了身份,留下了小江的哥和爹,留下了何教授夫妇,再加物业经理和另两个昨天值夜班的保安,随后就关上了门。
  民警让小江把事情说了一遍,又让何教授再把事情说一遍,何教授说完后,金老师补充说,可以请老何的同事小刘老师来作证。民警说,事情又不复杂,更不严重,不用那么麻烦了。然后就分开来和双方谈话,一个民警把何教授和金老师请到值班室的里间,说,两位老师,碰到这样的事情,我们也理解,谁没个喝多了的时候?谁也不能保证什么,哪怕是大学的老师,是不是?这话是好话,何教授听起来却总觉得有点刺耳,但事情是自己犯的,人家怎么说也是对的。民警又说,这情形,你们也看得出来,他们就是要几个钱,我呢,建议你们花钱消灾。
  何教授原以为对付小江的哥这样的无赖,民警自有办法收拾他们,没想到民警拿出的竟是这样的办法。早知是这样的结果,要什么民警呢,自己一上来给钱不就得了。何教授心里不平,说,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事实应该讲清楚,我不是故意要打他的,我是喝多了酒。民警说,可是法律上并没有规定喝了酒可以打人呀。何教授说,民警同志,你看看他们这些人,一个工地上,一来来那么多,明明是来敲诈的,难道光天化日之下就得让他们敲?民警点了点头,说,两位老师,正因为这样,我才劝你们,还是大事化小吧。你们想想,他们赤脚地皮光,一来来一大群,一走走得无影无踪,你们不一样,你们的家在这里,跑不掉的,万一他们那个什么,反正,我不说什么,你们心里也明白,所以,我要说什么,你们也明白,所以……民警说得含糊,但何教授夫妇听得明白。连民警都肯忍下他们给他受的气,至少也是拿他们没办法。
  何教授气不过说,我赔钱活该,但要是他们狮子大开口,乘机敲诈呢?民警笑笑说,有我们在呢。
  值班室外间的谈话也差不多了,两个民警碰了碰头,嘀咕了一下,又把物业经理叫到一边说了说,再过来的时候,三个人的脸上似乎都有了结果。但是何教授在自己的心里,是定了一个底线的,这个底线是一个钱的数字,但说到底,它不是钱,是一个道理。这个底线已经很低了,如果他们真的乱来,乱开价,超过了这个底线,他就不让步,不能任由他们敲,他已经丢了很大的脸,不能再让自己受太大的屈辱。
  几方人马重新坐定下来,桌上的三包烟仍然搁着。小江那边,由物业经理代表小江说话,可他绕了半天,也没有把赔多少钱说出来。何教授一脸瞧不起他们的样子,不耐烦说,不要兜圈子啦,说吧说吧,要多少钱吧?物业经理说,他们的意思——何教授你先别急啊,你先听,你听了,有什么想法,可以再商量,就是买东西,也都有个讨价还价嘛,对不对?双方都着急地等待着物业经理把那个数字说出来,可物业经理不急着说,老是在绕。小江的哥站起来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来。物业经理白了他一眼说,催命啊?我得先让何教授有个思想准备嘛。何教授哼一声说,用不着,我早有思想准备,你们这架势一摆出来,我就知道。物业经理说,那,我就说了。嘴上说说了,但还是不说,伸出手来做了个手势。何教授一看是五根手指,眼前一晃,正觉得头晕心悸,就听到物业经理把那个数字说了出来。就是这样,物业经理说,何教授,他们要五百块。
  何教授愣住了,他看金老师,金老师也看他,两个人心里都有点奇奇怪怪的感觉。物业经理赶紧又说,刚才我说了,你们如果有想法,也可以提出来,再商量。小江的哥已经忍了半天了,终于又忍不住了,站起来说,没商量的,五百块,一口价。民警说,你坐下,要说让你弟弟说。小江看物业经理,物业经理说,你看我干什么,是你要钱,又不是我要钱。小江支吾着说,医生说,说我要休息两天,两天的工资,还有,还有——小江的哥又抢着说,还有营养费,还有精神损失费,加起来,五百块不算多。
  五百块不仅不算多,离何教授心里的那个底线也差得很远。这样的落差,让何教授一时有些茫然,他麻木而机械地按照民警的指点,掏出五百块钱。在民警代写的协议书上,何教授和小江一起签了字,小江保证以后不再纠缠这件事情。
  小江的哥和爹他们高高兴兴地走了出去,小江还看着那三包烟,这一瞬间何教授突然清醒过来,他一伸手,把三包烟拢了过来,说,这不是你的。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幸福家园仍然幸福和谐,花照样开着,树照样长着,小江和其他保安也仍然和从前一样,认真工作,热情对待业主,只有何教授,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小江站在老位子上,他总是伺着何教授,要想跟他说话,点头,微笑,无论何教授怎么给他脸色看,他一直都觍着脸,死守着何教授出现的方向,只等和何教授的眼睛对接上,他要和过去一样跟何教授友好。但他总也对接不上何教授的眼睛,远远地,何教授只要瞄到小江在当班,即刻就侧过脸去,决不看他。渐渐地,何教授干脆连值班室也不看了,眼睛直视前方,好像他经过的大门边根本就没有一个值班室,值班室里也根本没有人。这样一来,何教授和其他无辜的保安也有了些疙瘩。进进出出,他们再也看不到何教授的笑脸,更拿不到何教授一根烟了。保安们跟他仍然是亲热的,即使何教授板着脸,他们也会主动喊他。何教授假装听不见,实在躲不过就勉强挤出僵硬的一笑,烟是不会再派了,何教授再也不会回到从前。他甚至为自己的从前感到奇怪,从前怎么会跟这些人打得那么火热。
  何教授也曾反复想过,如果这件事情是反过来发生的,是小江喝醉了,打了他,他会这么对待小江吗?决不会的。人和人,真是不一样。其他那些保安,别看他们跟他客气恭敬,不仅在他跟前骂小江,据说背后也都说小江不是东西,但是万一哪一天也碰到了类似的事情,他们必定又是另一个小江和小江的哥。
  一天晚上,何教授和胡老师出去散步,值班的保安照例跟他们微笑点头。何教授远远地就扭开了脸。金老师不过意,说他,从前叫你别跟他们称兄道弟,你还非把他们当兄弟,现在呢,又走到另一个极端,连起码的礼貌也不讲了。何教授说,你跟他们讲礼貌,他们跟你讲什么?金老师朝他看了看,有话没有说出来。何教授知道她想说什么,主动回答说,从从前到现在,我正在慢慢提高思想认识嘛。金老师忍不住道,是提高还是降低呢?
  从前幸福家园一直是比较太平的,很少有毛贼光顾。这件事发生后不久,就开始有贼进来了,守也守不住,捉更是捉不到。有人怀疑和何教授这事情有关,喝醉酒打了两拳的小事,为什么要从工地上来那么多民工,那么多民工里头,谁知道谁是怎么回事呢。小江受到了业主和物业两方面的怀疑,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到了该交物业费的时候,业主都不交。物业上门去收,业主说,你先赔了我的损失我再交。物业着急了,对保安下了绝杀令,谁当班时业主有东西被偷,就按比例扣谁的工资奖金,情况严重的立刻开除。保安们生怕被扣钱开除,一个个严守职责,奋勇抓贼。
  小江更是比别人多怀着一份委屈和怨恨,力从中来,结果果真给他抓到了一个贼。一查,根本就不是小江的老乡,也不是小江哥哥工地上的人。小江洗了冤屈,立了功,他的照片贴在小区的布告栏里,何教授每天走过,小江都在照片上朝他笑眯眯的。何教授不想看,侧着脸,但是他摆脱不掉,小江的目光一直笑眯眯地追随着他。
  一天晚上,何教授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经过小区的布告栏,看到小江的照片加上了黑框,成了遗像。布告里写着,小江抓贼被贼杀害了。何教授心里一惊,急忙跑回去告诉金老师,金老师正在看电视新闻,看着看着惊叫起来,原来杀人的人竟然就是小江的哥,是小江的哥杀死了小江。
  小江的哥在镜头面前泪流满面,哀求不要枪毙他,他说他弟弟小江已经死了,再枪毙了他,他家就没有男丁了。他又说,他弟弟在地底下,也一定不会要哥哥偿命的。记者说,你连你弟弟都下得了手?小江的哥号啕大哭说,我没想杀死他,我只想吓唬吓唬他,是他自己扑上来的。
  何教授的心也被刀子刺中了,一阵剧痛,就惊醒了,心头怦怦乱跳。仔细回想这个梦,他被自己心底深处的念头惊得一哆嗦。
  何教授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打人的事情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为什么心里的疙瘩还不能解开,甚至连带其他保安都恨上了,甚至连带对这个小区的感情都发生了变化,有那么严重吗?有这个必要吗?其实,小江也是得不偿失的,为了五百块钱,把人情都丢了,不光得罪了业主,也得罪了同事,物业经理更是对他心生厌烦,一直在找机会修理他呢。那五百块钱小江自己也没到手多少,他哥他爹他姐都分掉一点,拿了就拍屁股走了,却让小江留在这里受几面夹攻。即便如此,小江还一直在讨好何教授,每天朝一张冷脸微笑。想着想着,何教授心里的死硬疙瘩似乎柔软了一些。但是,要他对小江回一个真心的微笑,何教授还是做不到。何教授想,也许,还得再等一段时间吧,不是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吗?何教授又想,一会儿经过布告栏,他就对着小江的照片看一看,也算是一个心意了。
  何教授心情好起来,起床,刷牙洗脸刮胡子。一会儿金老师惊慌失措地撞进门来,告诉何教授,昨天晚上出大事了,保安抓小偷,被小偷杀死了。何教授心里一惊,脱口说,是小江吗?金老师看了何教授一眼,说,不是的,是一个姓李的,皮肤黑黑的那个。姓江的早就被开除了,你不知道吗?何教授说,开除了?奇怪了,他不是抓贼立了功,布告栏里还有他照片呢?金老师说,照片早就换了,他抓贼后几天,另一伙贼又来了,偷了十几万的东西,小江就被开除了。何教授不信,到布告栏去看,果然才发现,上面那个笑眯眯的保安果然不是小江了。
  幸福家园出了人命案后,附近的几个小偷团伙互相警告,说那地方不干净,晦气,从此干活都不往那里去,偷前偷后偷左偷右,就是不偷幸福家园。
  布告栏里挂着的保安小李的遗像过了一阵就撤掉了,换上幸福家园建设平安和谐小区的图文宣传资料。但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何教授经过这里,总还觉得小江在那上面笑眯眯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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