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方琦。
东 武 风
宋方琦
题记:若干年以前,胡县长就曾经说过:不得不承认,我的国家确实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弊端和很多不尽人意之处。一代代的儿女们数落报怨过,一辈辈的外人也曾经指手画脚说三道四过,从几千年前就这么不尽完美的走到了今天,可又有谁奈何的了她。我敢以死和你打赌,只要日月尚在,中国就会与天地同存,正于她自身的不足那样。
以此警告那些对中国不怀好意的家伙们。
头 章
1. 国风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倭寇辱国,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倭寇辱国,修我矛戟,
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倭寇辱国,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引自《诗经·无衣(秦风) 》有改动)
第二章
2. 洗不净的“土气”
“怡春园”的老鸨子原本是青岛“春和楼”的末流小姐,诸城的嫖客独具慧眼将她赎身带回本地 ,然后,把自己过去经营的书店改行,更名为“怡春园”从事色情交易。末流小姐没有让书店老板看走眼施展她卓越的经营才能,没出几年的功夫“怡春园”便生意兴隆,名声大振。“怡春园”之所以能够成为当时诸城的名窑,得意于该园的一项特殊的服务 ——“破苞”。
“破苞” 对于很多正常的男人来说是件人生在世既大张精气神又极为体面的事情,这不仅仅是单纯的性行为,而是关乎到作为一个男人这辈子活得够不够爷们儿死后能不能对得起阎王爷的大命题,这不在于你人生混的如何也不论你事业是否有成,完全取决于爷们儿
的阳刚情怀和躯体里是不是具备爷们儿的大度与英武气概的内在表现。因此,“破苞”在那些纯爷们儿的心目中是十分看重和严肃对待的。
当“怡春园”把那些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由于生活所迫被逼的和自甘堕落情愿出卖肉体的黄花大姑娘们弄到窑子里之后,先是好吃好喝的养上一月半月的,期间又隔个三天五天的把她们送到毗邻的澡塘子里泡洗沐浴,然后再用润肤膏、爽身粉将那些“土气”的粗皮糙肉呵护滋养,直到她们的身体一个个丰腴盈柔,白嫩细滑的时候,这才把那些排队等候的男人们暗中召来。然而,让青岛老鸨子不能理解的是,无论那些姑娘们怎样泡洗净浴,总有客人抱怨,在很多姑娘隐敝密集的毛发里免不了时常发现蠕动的虱子。为了不让客人扫兴,对此,老鸨子便采取了“扒光验货”的措施,在征得客人们感觉满意和同意后,每个“破苞”的男人都会领到一块白色的床单,再由伙计引导着来到房间当面将床单伸开铺好。等到“破苞”完毕,若床单上见血就将三十块大洋交给守候在耳房里的伙计手中,反之分文不取。但是,不管结果如何,要是嫖客还想再来就必须重新登记,决不允许先来后到或者插队加塞,无论是谁都要一视同仁。几年来,“怡春园”靠的就是这种诚信和严格的规矩赢得顾客。不仅如此,“怡春园”还将“破苞”作为一种仪式庄重地加以对待,在专设的后院里,房间内外尽可能的营造出洞房花烛夜的氛围,让男人们充分感受到某种尊严和满足。对于“破苞”后的女人愿意留下来的便安排本园或其他妓院,不愿意当窑姐的就从后门偷偷送出,日后决不再提及此事。当然,对于那些“不见血”的女人“怡春园”也不能做舍本的买卖,除了把她们转手倒卖出去就是接客赎身。
身为警察局长的张发奎也不例外的按照“怡春园”的规矩等候着“破苞”的通知,其实,就在张发奎刚刚上任警察局长的第二天就曾经来到“怡春园”打算实现他人生豪迈的另一件大事,然而,在老鸨子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说服下,又让他苦熬了一年二个月零六天加一个上午的时间之后才得以如愿以偿。那天,张发奎换上便装,戴上墨镜,一路上心跳加快地来到“怡春园”,当他喘着粗气,忙不迭地抽出压在姑娘屁股底下的床单时,那白色的布面上除了乱七八糟的折皱和几滩污渍之外,并没有让他感到兴奋的血迹。于是,他只好怀揣原封未动的三十块大洋和一肚子的沮丧与扫兴再次等待。这一等又过去了二年六个月零三天的日日夜夜,直到这年的腊月底,终于在一个朔风凛冽的日子里再次来到“怡春园”。这次来,他也用不着再偷偷摸摸的了,还特意带上两个勤务兵跟在身后。当老鸨子热情地并亲自把他带进“洞房”之后,张发奎也不急于行事,先是在一把太师椅上坐下,一边慢慢地品着香茗,一边和那姑娘搭讪:“你今年几岁了?” 姑娘怯生生地看着他并没有回答。张发奎又问:“在家时可与男人有过来往?” 姑娘红着脸摇摇头。张发奎说:“大胆,别以为你装,我就看不出来了。敢不敢脱下裤子让我验验?” 姑娘下意识地用手抓紧衣服,并且往后收缩着身子。张发奎“哈哈”大笑,说道:“是雏,是雏!” 说着站起身来,解衣脱裤,这会儿才到了他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时候了。
当张发奎脱的一丝不挂,赤条条一身赘肉,黑不溜秋站在姑娘面前的时候,屋子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红烛摇曳,声息急促。让张发奎不敢相信的是,一个过来的男人急切的居然像初婚似地把持不住自己。他感到浑身不停地颤抖着,心里也慌乱地失去顺序,本打算和她一番体贴之后,渐渐地一起进入温柔乡里,却不料自己竟变得饿狼一般,毫无风度地猛扑过去,在一阵手忙脚乱,嘴巴乱亲过后,控制不住一把撕开姑娘的大襟,忙不迭地抓过挺硬圆润的奶子,像柔面团似地握搓几下就急着滑过她那软绵的腹部将手朝下摸去…… 恰在此时,门被敲响了,接着就听有人喊道:“局长,局长,县长有请。”
一下子,张发奎感觉仿佛是一瓢冷水劈头盖脑地泼在身上,涌起的热血随之潮退回去。他看看躺在炕上被他脱得半露半掩的胴体,狠狠地咽下几口唾沫,但心里却没有半点儿的报怨情绪,然后,他便迅速地穿好衣服,很快走出房间。临走时还特别地对老鸨子说:“我公务紧急,这回不能算数,我不管你什么破规矩,等我回来接着干。”
老鸨子极为同情地说:“不算数,不算数,给你留着。唉,公务来的也不是时候!”
当张发奎走出“怡春园”,凛冽的冷风呼啸着从他耳边袭过,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风仿佛在哭,呜呜的一阵一阵的,像是一群受尽凌辱的壮汉无法抑制的失声哀号,那声音低沉而又悲壮。
朔风穿越冻僵的潍河,扫过荒野朝这边扑来。古老的城墙奋力地将风挡住。风打着旋,把尘土以及枯枝败叶丢堆在墙根下。
城墙是用三合土夯筑而成,虽历经岁月的风雨驳蚀,墙体依然完整坚固。也许人们已经说不清它筑建的年月,但是他们永远也不会忘记,当遇上兵匪作乱,叛党逆反,持中和顺的诸城人只要备足粮草,关上城门仍然可以安居乐业。看看墙体上的累累弹痕和埋在墙根下腐烂的冷兵器,你就会知道这堵厚实坚固的城墙不知为生活在里面的人们抵御和避免了多少次的外来侵犯与杀戮。然而,当日本人的飞机扔下两颗炸弹,将西角楼连同墙体一起炸塌,就此宣告古老的城墙完成了历史使命,只能用于防洪避风的屏障之后,无论人们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待它,依然履行着应尽的职责,一如既往地围护着身后的家园。
城内是典型的北方古式建筑格式,青砖灰瓦,明垛抱角,门窗砌砖发碹,院落独立成群。功德牌楼,贞节牌坊跨路矗立。商业街条石铺路,店铺商场临街经营,各类招牌、幌子五花八门,干什么买卖的都有。
商业街的东边是一条穿城而过的南北向河渠,河渠之上架一座石桥将商业街和广场相连。广场像是一个棋盘,戏院、青楼、旅店、饭庄、赌场、烟馆一排溜儿靠边摆开,长方形的场地中央聚集着各种摊位和叫卖的小贩,还有什么搭台唱戏的练把式的玩杂耍的看西洋景的三教九流什么角色都有,什么道门,野路子招招见奇,样样在这儿排上用场。
广场的南边有个不大不小,规整圆形的水汪,诸城人称为沧湾,湾的中间有一座曲桥,弯弯的桥面将水面一分为二,看上去很像八卦中央的太极图。围绕着湾岸又有几条宽窄不同的街巷呈辐射状伸展着通向四面八方,形成一幅完整的八卦布局。据传,这是当年姜太公来这里钓鱼应时顺便的杰作。当姜太公直钩垂放,思绪并不在钓鱼上,谁知,鱼儿却频频咬钩,他只好不断地收线取鱼,回回将他的思路打乱。没过几个霎时的功夫,鱼篓半满,他感觉愿者太多,随之就没了兴致,正打算起身离去,恰好有几个路人从此经过,便招呼过来分鱼给他们吃。不料,几个路人都摇摇头,说道,吃鱼太费干粮,再说家里也无油烹做,留着您自己受用吧。一个“烹”字和一个“您”字让太公感到这里的百姓知书达礼,也了解到他们日子过得艰难,便动了恻隐之心。当时,他正推演奇门遁甲,撰写《乾坤预知歌》,于是就根据这里的地理地貌画了一张图,又让官府筹银两按图将“沧湾”以及周围的民居改建成目前这样的格局。说来神奇,自此以后,诸城便风调雨顺,业兴富庶,并且人才辈出。
后来,外地商人看好这里的风水格局,不惜筹措重金,又在商业街的西头靠南的位置上建了一座财神庙。财神庙耗时三年,按照上等规格的庙宇标准设计施工,采用雕梁画栋,立柱飞檐,红墙碧瓦的样式修建而成,很是灰宏气派。传说,农历七月二十二日请财神的前几天,商人们就商量着准备把建庙剩下的银两埋藏在财神的座下,为了保密他们特意从外地雇来一位身粗力大,实诚可靠的挑夫办理该事,事是夜,那挑夫整整忙活了一个晚上,才将所有的银两运完埋好,直到鸡叫三遍,东方微明的时候,那位挑夫便咬掉自己的舌头,然后抱起一个沉甸甸的包袱,踉踉跄跄地装上一架马车,悄然离去。
财神庙落成之后,每逢初一、十五,商人们总是按时进庙烧香敬神,不知是因为财神庙里的香火旺盛,还是由于其他别的什么原因,商业街上的买卖更加兴隆,市场一派繁荣景象。怪不得有人说,在商业街上只要有卖的就会有买的,哪怕是摊狗屎,也会有人买来尝尝。可见,商业街上的买卖人是多么的深谙经营之道。
然而,当人们听说日本人已经打到安丘,快要过渠河的时候,热闹了几百年的商业街上就开始萧条起来。此时,正是过午时分,偏西的太阳被一大块乌云遮挡着,整个古城更显得阴沉灰暗,只有那些贴在墙上、树上,以及挂在牌坊上的过街横幅上,依稀可辨的“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等字样的标语口号,略让人长点儿精神以外,眼前的一切全都死气沉沉,看不到半点生机。
虽然,诸城人也经历过不少次的战争,但那仗打的无非是些匪患兵乱,帮派抢占地盘,利权之间的争斗,由家人反目,打打闹闹发展到动刀动枪,战事规模再大,也都冠以百姓的名义,每回他们总是凭借着祖宗筑起的坚固而厚实的城墙避过战火与灾难。可这次就不同了,日本人的飞机大炮无坚不摧,杀人放火,东洋刀下是不会讲半点儿情面的。
前些天,城里也开来一支据说是保家卫国的国军队伍,城里也热闹了几天,什么军民联欢,示威游行,可谓声势浩大,但明白人的心里都清楚,就凭那么一支见了好吃的好喝的、姑娘媳妇、女学生什么的都流口水的,连句口号也喊不响呼不齐的队伍去挡住日本人的铁车洋马?按诸城人的话说,就是乎加一乎,二乎!这回,有史以来的诸城人才真正的感觉到惶惶不可终日了。
时值腊月年关,往年的这个时候,正是人们购置年货,裁衣试鞋,商业繁荣的时节。尤其是西围子外的河滩上早已是鞭炮争鸣,吸引着大人孩子层层围观的热闹景象了。诸城人历来喜欢莒县一带制作的爆仗,那儿的爆仗不仅外观喜庆,而且响声大,燃放起来连贯干脆。过年过节的谁不图个痛快喜庆,因此,无论莒县人拉来多少的鞭炮爆仗,时到年底肯定销售一空。当年,有个童谣是这么说的:过了腊月十五的门,听响就知来了莒县人,噼里啪啦的银子白,换年货,买衣裳,临走带幅大红对(联)。可眼下,西围子外的河滩上不声不响的漫着黄沙,城内寒风紧贴着地面沿着墙根幽灵似的扑打着紧闭的店门,大街上到处飘荡着花花绿绿的传单纸屑,在扬起的尘土中随风乱飞的,挂在树上的,随处都是。偶尔,几个袖手缩脖的路人经过,也是行色匆匆,慌慌张张得很快就没了踪影。几条奓着毛耷拉尾巴的饿狗东闻西嗅寻觅着向大街的深处跑去。
3.锁、不用钥匙打开了!
张发奎使劲往上拉拉大衣上的狐皮毛领,尽可能地把露在寒风中的脸裹住。他一路走,一路在想:如今风声很紧,说不定什么时候日本人就会打过来。这次县长招会肯定是为日后做些什么打算。想着,张发奎不由地抬起头,目光含情地朝四处看看。在这座古城里他已经生活了将近五十年,对他来说这儿的一切早就熟悉的如同自家的院落。
张发奎走的这条街叫府前街,往南直通南城门。在一座城楼将东西城墙相连的下面,有一个采用砌砖发碹的圆顶门洞,两扇大门的门板是用碗口粗的槐树桩一根根排列制作成型,然后再用铁箍铆牢梱实组装而成的。走出门洞横在眼前的是一条东西流向的护城河,岸陡水浑的河面上架着吊桥,每天的卯时至酉时随着大门的开启与关闭,吊桥也按时立起和放下,截断或者接通外界进城的道路。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城门楼子大发碹” 的南城门。
进了城门顺着府前街直线往北,走到尽头就是衙门,也就是如今的县政府。由衙门口直冲南大门的这条街,过去叫官府街,后来县衙门改称县政府,官府街也随之改称府前街。据说,诸城衙门的规格在山东是数得着的,虽不及济南府衙门,但高于其他各县,与青州衙门平起平坐。诸城的衙门口是用四根汉白玉方形柱石矗立为垛,上用石楣横框,分成中间大两边小的三洞门格式。石楣上浮雕有云纹和太阳图案,寓意顶天立地,朗朗乾坤。多少年来,由于这大门口修建的气派和极具象征意义,无论是过去的县太爷还是如今的县长都原样不动的用它充装着门面,眼下,只不过是把原来的太阳图案,用一枚青天白日的国微将其遮住。走进大门,先经过一段用条石铺成的空场过渡之后,再拾阶而上才能进入大堂正厅。空场中央竖着一根旗杆,旗杆上一面白蓝相间的旗帜正猎猎飘荡,空场两侧分别是高大气派的古式建筑,大院里到处是古槐翠柏,让人感到衙门的威风,官府的深重。
你看看张发奎的走相,就知道他是逆风往北而行,朝着县政府大院去的。又是一阵大风刮过,高大的树头大幅度地摇晃着,房顶上的枯草像是要被连根拔出似地扑倒在灰色的瓦片上没命地挣扎着。忽然,不知什么东西被风吹倒了,“哗啦哐啷”声音极响的传过来,早已是风声鹤唳的政府官员们,哪里还能吃得下这一惊,只见有几个人慌慌张张地从大堂的门口里跑出来,神情紧张地四处张望着,刚要转身又不太放心地回头观望了一会儿,然后,犹豫着回到大堂里。大堂里还有几个身穿中山装,胸戴国民党党徽的人惊魂未定地站在地上的几个箱子旁边,当跑到外边望风的人回来告诉他们没事了的时候,这才一个个长松一口气,抬起箱子又忙活起来。
大堂东边的耳房里,在一间挂着“县长办公室”门牌的屋子里,一个额头秃亮,身穿棉袍,戴一副金框眼镜的人正站在窗前向外张望,很显然,他也是被刚才的那阵响声惊着了。屋子里沉寂昏暗,外面的光线投射在他的眼镜片上,镜片在一张灰白清瘦的脸上忽闪着,仿佛是一条风高月朗之夜觅食的豺狼。此人姓胡,名敬舜,字雨亭,据说是江浙一带的人,早年留学日本,参加过反清组织,曾被朝廷悬赏缉拿,民国后变成功臣,得到任用,先是省政府的巡事官,现任诸城县长。
此时的胡县长你说他急急像热锅上的蚂蚁,惶惶如丧家之犬,恐怕他也不会和你计较什么。面对着来势汹汹的日本人,几天以来,他总感觉仿佛是被人架到了悬崖边上,又好像是在自己的头顶之上有人举起了一把快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劈将下来似地心里急急惶惶的,有一种既可以说是命悬煎熬又可以说是将要被驱赶丧尽的滋味。身为县长的他,心里比谁都明白这种情绪的产生决非是国人胆小怕事的心理素质问题,而是可以理解的严酷的现实问题。昨晚他就整整一夜没有睡好,早晨起来也顾不上洗漱更没心思吃喝就安排下面的人,把他昨晚想好的要尽快着手做的事一件件落实之后,刚才又吩咐人去警察局通知张局长前来议事。当他把那些琐碎的,但又必须得办的事务好像交待“后事”似地处理完,大概已是过午时分了。刚才,他还听到自己的肚子里“咕噜咕噜”叫唤,怎么现在又感到浑身发冷。他不由地看了眼火盆,这才注意到火盆里的火已奄奄一息了,他赶紧夹几块木炭续上,然后,弯下腰去探头伸拢着嘴巴,鼓起腮帮子往火盆里吹着口气。少顷,缕缕青烟从火盆里冒出来,他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接着便泪眼扑簌了。
这时听到门外有人喊报告,胡县长赶紧转身朝门口走去,但也没忘了掏出手帕,斯文而有教养地把眼里鼻子里流出的,让人看上去不洁不雅的稀流之物轻轻擦干拭净之后,将门打开。
进来的正是警察局长张发奎,此时,他是换成另一种面貌出现在胡县长面前的,除了他矮胖的身材以及粗短的脖子上的那副大脸盘冻得有些发青发紫之外,总体上,给人感觉是慈眉善目,一团和气。
张发奎原先是在阁街上摆摊修锁的,胡县长上任那年随身携带的一只箱子,不知什么原因就是打不开了。那可是只上好的箱子,说什么胡县长也不舍得强拆破开,于是便差人打听谁能打开他这只箱子。在诸城城里张发奎开锁的手段是出了名的,很自然的张发奎就被请了过来。张发奎看了看那只箱子,不动声色地掏出一根铁片,然后探进锁孔,轻轻拨弄了几下,箱子就被打开了。箱子里装的除了一支手枪之外,全是一封一封的袁大头。
胡县长亲眼目睹了开箱的整个过程,尤其当他看到打开箱子的那一刻,张发奎所表现出的平静与淡定就让胡县长的心里产生了几分敬重和佩服。胡县长不假思索的伸手抓起一封银元,一下子从中间掰断,将一半递给张发奎,说:“这是奖赏你的!”
张发奎看了看胡县长,然后,在裤子上擦擦手,伸过手去用拇指和食指从胡县长的掌心里夹起一块银元,表情自然地说:“这些也不少,其他的您收起吧,先生”。
一旁有人插嘴说,什么先生,这是我们刚到任的胡县长。
张发奎稍微惊了一下,嘴里嘟囔道:“我不管他是县长还是省长,该拿多少拿多少。”说完,又对着胡县长弯腰鞠躬之后,就转身离去。
胡县长也愣了一个霎时,然后点点头,一直目送着张发奎走出房间。
等张发奎带上房门,有人对胡县长说,张发奎从前是县里的团练,就因他不会来事被人顶了差使。他一气之下就辞去公职,干起修锁这营生。
胡县长“哦’了声,心里就有了种打算,他边收拾箱子,边想,我初来乍到正是用人之际,眼下又要成立警察局,此人正是最佳人选。
实际上,当年张发奎辞职回家也是一时想不开,对自己的鲁莽也不止懊悔了一时半会的,回家不到半年时间,张发奎的头发就秃光了一半,脾气也变得奇离古怪。后来为了生计,这才厚着脸皮拜了一个神偷学了这门开锁的手艺。让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当年自己不得已而学得这门手艺,如今却给他带来了好运气。几天之后,当胡县长差人请他到县党部做事的时候,他也只是半推半就了一小会儿,就强压着狂跳的心头,尽最大可能的表现出一副平常的样子,屁颠屁颠的跟着来人去见了胡县长。
当他走出县政府那气派的汉白玉大门回到家里的时候,就再也压不住内心的那种说不出的高兴劲了,他先扒到水缸上照着水看看还是不是自己,再掐一下自己大腿上的肉还觉不觉得疼,当这些测试足够证明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真实可靠之后,首先要办就是告诉爹娘,他带上烧纸、水酒也不管天黑路上磕绊,更不在乎什么阴魂小鬼,霎时都不能耽误地跑到爹娘的坟上,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把儿子出息的好消息传达给二老,然后烧纸敬酒,跪拜叩头,嘱咐爹娘别一时高兴又忘了保佑儿子官运顺利,千万不要像上次那样扔下他一个人不管。就这么着张发奎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地折腾了半宿才算罢休。当然,对于活人胡县长的这份知遇之恩张发奎也是发自内心地感激,他十分珍惜这次天赐的大好机会,他总结过去铭记教训,说话做事一改从前,处处小心谨慎,再加上他这些年摆摊单挑,见多识广的历练,很快就得到了胡县长的赏识,从筹建警察局到任命警察局长也不过几年的时间。如果有人说他一步登天,他也只是笑笑,心里说:那还不都是仰仗着胡县长的大恩。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4. 逃不走的古城
进了县长办公室张发奎仿佛会产生一种下意识,无论胡敬舜是忙还是闲,也无论是胡敬舜一个人还是当着外人,张发奎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双腿并拢,腰板挺直打一个算不上标准的敬礼。这回进屋,张发奎也少不了那套已经习惯成自然的礼节,他忙不迭地搓搓冻得麻木的双手,,毕恭毕敬地立正敬礼,嘴里呼呼喷着热气,说:“报告胡县长,您有什么吩咐?”
也许是胡县长已顾不上和往常那样装腔作势了吧,他急忙迎上前去,一把拽下张局长那只差不多粘在帽沿上的手,亲切地说:“发奎,发奎,非常时期不拘礼节。快坐,快坐,我有要事与你相商。”
张发奎看了看胡县长,关切的皱了皱眉头,欲言又止地走向胡县长所指的那把太师椅,然后,又双腿并拢,腰板挺直端正地坐在上面。
此刻,胡县长也不再强调什么,非常时期,不拘礼节的话了,直接一拍桌子说道:他妈妈的,国军溜了!
“啊!”,张发奎禁不住惊出了一声。刚才还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听到这话之后,便一下子散了架势。“这,这是,真有这事!……”
“千真万确!”胡县长气恼地瞪着眼,伸手指点着北方,接着说:“昨天傍晚,各界代表去防守阵地慰问国军官兵,可他们到了渠河岸边,看到的却是一片狼藉,除了啃剩下的骨头,横七竖八的门板以及扔的到处都是锅碗瓢勺,大便马粪之外,哪还有个国军的影子!孰不可忍的是,就连民众赠送给他们的锦旗亦弃之荒野,让人心寒呐!”胡县长缓了口气继续说:“还有那些各界的代表们,看到这阵势之后,也都一个个做猢狲而散,还有人竟打点细软逃之夭夭。妈妈的狗屁代表!要不是昨晚县党部有人与我打听,就连我这个一县之长还蒙在鼓里,难怪那日本长驱直入。人心叵测啊,发奎!”
胡县长大幅度的打着手势,嘴里喷着唾沫星子,也不在乎风度和什么上级下级的尊卑关系了,气急败坏,南腔北调地数落着。
“哦!”张发奎做如梦方醒状,“怪不得那大街上……”张发奎转动着眼珠,脸上的肥肉也微微颤抖着:“那,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也不好办!”胡县长像是只斗败的公鸡似的喘着粗气,来回踱着步子,手不停地揉搓着脑门子思索着。突然,他停下脚步,一撩棉袍坐在张发奎的旁边:“发奎,你是我一手栽培的,今天让你来就是商量该怎么办。”
张发奎感激地向前探探身子,一副聆听教诲的样子,“胡县长,您说,我听您的。”
胡县长吟哦了一声,点点头说:“发奎,这种事,实际上我早就预料到了,只是没想到他们会跑得这么快,搞得本县措手不及!”胡县长长叹一声,接着说:“你可能还不知道,像这种临阵脱逃的闹剧济南府的韩主席已经上演过一出了。当时,日本人高官厚禄施以诱惑,韩主席可谓慷慨陈词,且信誓旦旦,什么共赴国难,死保疆土,甚至还拍桌子瞪眼,大操日本人的八辈祖宗。可又如何,还不是为自己保存实力,引兵遁去,溜之大吉吗!昨天晚上我就想,前清的垮台,是墙倒众人推,日本人亡我中国,是墙倒没人扶啊!发奎,余不甘心啊,想我胡敬舜,书香门第,祖辈为官。虽我也曾背叛朝廷,可那也是为国为家呀。苍天可鉴,最不想亡国者,当属我胡雨亭也!”
张发奎被胡县长这番推心置腹的话所打动,也不禁动情地说:“胡县长,我知道您是个有血性有主见的人,可眼下说这些没用,你有什么打算赶紧吩咐,我张发奎不是外人,有话直说。”
张发奎见胡县长一时沉浸不能自拔,便着急地站起身来。说:“我这就去备车,天一黑就送您出城。”
胡县长示意张发奎坐下,摸着脑门子说:“发奎,我要是想走也用不着偷偷摸摸的。我完全可以写一篇檄文,尔后站在城墙上的最高处当着全城的民众放声陈词,让他们知道,我要去南京请愿,召回部队,护城保家,让百姓安居乐业。不由你不信,全城的百姓会为我备好盘缠、车辆护送我风风光光的出城呢。可怜啊,中国的老百姓!”
张发奎一拍大腿,说:“赶紧写啊!”
胡县长摆摆手说:“发奎,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
“胡县长,请您明示。”
“发奎啊,我们俩都好说,你有手艺,就是脱掉这身警服不当这个警察局长了也照样混饭吃,我呢,南方还有些同僚,家产,也不愁打发日子。可这座古城和城里的老百姓怎么办!”
听到这,张发奎一下子睁大眼睛,目光异样,像是观看变戏杂耍似地直盯着面前的这位胡县长。
胡县长仍然一副常态,继续说:“发奎,我知道你心里想说什么,只是碍于人情,我又是汝的上司不便直言耳。不瞒你说,当年我就是不用你也要用别人,之所以用你,是因你有你的长处,你也用不着老把这份人情压在心上。以前,我等做了一些有失公道,甚至是贪赃枉法的糊涂事,尝与人情不无干系,冤屈了不少的良民百姓,为此很多人私下里仇官骂娘,但表面上仍然一口一个大人的尊奉着你,你说的话他们该听还是听,该做还是做,单凭这一点我这个县长就不能扔下他们不管。有道是:“有福同享,有难共当。这点连落草的土匪都明白的道理何况我这个父母官了!”
“是啊。”张发奎点点头说:“有些事明知道那么干不妥,可有人送个人情又抹不下脸来,一碗水如何端平!就是一个窝里生的还有个厚薄不等呢。不过,胡县长,我张发奎对您可是真心实意的。我只是心里想,论识文解字论智谋论舞文弄墨什么的您是没说的,要说动刀动枪赌力气,嘿嘿,你还赶不上我呢。我是担心您顾不过来那么多,弄不好连自己也塔上就不值得了!您说我说的在理不。”
胡县长说:“这人呐,官做久了就是掉井里也想找个干窝,这不,事做错了,又拿‘人情’推脱。当然,该讲人情的时候还是要讲的,你看看那些手无寸铁的满城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可怜巴巴的样子,凡是人就没有不动情的。本人深知一介匹夫难敌东洋倭冠,本县也不是要官不要命的人,吾亦不是不知死活硬要充能逞强的莽汉,余在想有没有别的什么法子让百姓们逃过一劫,就是死也要死的其所,权当是为那些被我等冤屈了的百姓做个补偿便是了。
屋外又是一阵寒风刮过,不知风是卷起沙子或其它什么东西又扑打在什么东西上,只听得“噼里啪啦”的一阵乱响,窗户纸被鼓荡的“呼呼哒哒”的,门也在晃动着“吱吱呀呀”的像踩了娘们儿的脚似的发出的尖叫声。二人同时打了个寒颤。
等风声过去,张发奎说:“我知道你的好心也听出您是实意为百姓着急,都这个时候了,只要能有这份心思就感天动地了。让我说您什么都别想,想也没用,先保全自己要紧。俗话说:大难来时各顾各,逃出一个算一个。你就是走了也不会有人说您。你看看眼下哪有像您似的,谁不知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可真到用兵的时候,一个个比兔子跑得还快,咱有什么法子,就凭警察局那几杆破枪!什么也别说了,赶紧走,赶紧走。”说着就起身催促着胡县长立马走人。
“别急,别急,等我把话说完嘛。”胡县长拉一下张发奎接着说:“说实话,我也有过走的打算,刚才我不是也把如何走法都和你说了吗。可是发奎你想想,当年日本人占领东三省的时候,不是还有人说,日本区区弹丸之地就那么几个毛人,占着偌大块地方尽够他们折腾几年的了,可这才几天啊,照这样下去恐怕整个中国都是日本人的了,到那个时候你我还能逃到哪儿去?”
张发奎说:“能逃到哪儿算哪儿,走一步算一步,有桥过桥没桥脱鞋,进什么山砍什么柴。你回家带上太太孩子,我就不信这么大个中国藏不下咱们两家人?哦,对了,”说着话张发奎直直身子,从腰里掏出一个布袋,这是他去“怡春园”为“破苞”备带的大洋,眼下,已顾不上那位还躺在炕上等他回去接着再干的姑娘了。非常时期就先用做逃命的盘缠,至于“破苞”的事只能缓缓再说了。张发奎把掏出的布袋在手里掂了掂,说:“有这玩意儿到哪儿小日子也会过得有滋有味的。”说着,张发奎把布袋伸手递给胡县长,轻声说:“这是前几天他们找我赎人送的现大洋!”
胡县长迟疑了一会儿,接过钱也在手里掂量着,然后漫不经心地随手一放,吟哦两声说道:“发奎,我主意已定,就算是等死我也不能扔下百姓不管。你把钱带回去,事到如今我最见不得这玩意儿!要走你走,我决不勉强。”
张发奎搞不明白胡县长为什么一下子变得如此激动,急忙陪着小心地说:“我又怎能扔下您不管!等死也算我一个。”
胡县长说:“发奎,都怪我心情不好,话语伤人了,你别介意。”
张发奎说:“胡县长,听您这话说的,不用说我错在先,就是平扯平,您打我都不带翻脸的,别说为几句话了。要是心里不好受,千万别憋曲着,您该说就说,该骂就骂。”
胡县长说:“都他妈妈的让钱闹的,若不是人人都朝它使劲,也不至于国家危亡!唉,过去的事就不再费嘴皮子了。发奎,就说目前咱也不能一走了之,要打算保住家园就不能给日本人腾地方,亡国奴的滋味再不好受也要忍着,只有如此,才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有句话我敢负责任的对你说,无论是东阳鬼子,西洋鬼子,什么样的鬼子也得用人,只要我不走,我仍然当我的县长,你呢,要是你肯留下,也少不了你的警察局长。”
张发奎“哦”了一声,似乎明白些什么。“您是说我们投靠日本人,当汉……”
“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嘛。”胡县长打断张发奎的话,说:“这也是权宜之计。当年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你能说他是越奸吗!只要我等不帮着日本人做对不起祖宗的事,心里不当汉奸就行。”
“那日本人能听咱们的?”
胡县长说:“那就要如何做样子给他们看了。当年我在日本待过,粗通日本语,我会和他们斡旋的。发奎,今天传你来就是要和你商量这件事。说心里话,这个时候我找谁都放心不下。要是你不走再说吧。”
张发奎说:“我张发奎就这么不长人肠子!别的不说,一句话,您走我跟着,您留我陪着,生在一起,死在一块儿。”
胡县长说:“那好。这几天,你就别再到处风骚了。从明天起你安排你的人挨家挨户的收缴枪支凶器,再通知各门店商铺,让他们开门营业。年关了,不能让百姓忙活一年,只赚个人心惶惶吧。对了,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前几天,我听说南山里的那帮子杂牌军也发誓要跟日本人开战,你赶紧派人找他们联络,最好别让他们轻举妄动,保存实力,等待时机为上策。势必他们要打,让他们开到渠河边上,在国军放弃的阵地上打,就说城里有人顶着不用他们操心。等他们退下阵来,如果往城里撤,你就命令城墙上的人开枪撵人,可千万别真打,伤着人,只要他们不躲进城里就行。那帮子乌合之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胡县长摸着脑门子,吟哦两声接着说:“再就是你安排人把墙上的、树上的,不管什么地方的凡贴着红红绿绿的东西都把它清理了吧,单凭几句标语口号就能把日本人吓回去?现在不是造声势壮胆的时候,要贴也得换换词了,往后什么样的委屈也得先忍着,何况几句昧心讨饶的话了!再者,你到律师巷把那个会说日本话的人请来,我有事和他商量。”
张发奎不时点头听着,当确信胡县长把事吩咐完了,这才站起身来说:“知道了,我这就去办。”
张发奎朝门口刚走了两步,却又转过身来试探着问:“刚才我来的时候看到县党部的人在搬东西,我还以为……”
胡县长“哦”了一声,“你不说我倒忘了。还要通知各家各户千万要把老祖宗留下的好玩意儿藏好了,到什么时候文脉都不能断!顺便和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打个招呼,日本人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披头散发,往脸上抹锅灰越难看越吓人越好,就是大年初一也不例外。还有一件事,你们警察局出面不雅观,你找人和各妓院的老鸨们通通气,到时候让婊子们上街拉日本兵,这叫舍上破鞋留新鞋。费用由本县出。”
张发奎说:“这事儿不难,找街痞子二杆子就办了。”
胡县长说:“不管找谁,一定要落到实处。” 他向前走了几步,拍拍张发奎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发奎啊,休看事小,一件一件的都要交待好了,别辜负了本县的一片苦心,至于百姓照不照办全由自己,怨不得本县玩忽职守,办事不周啊!”
“胡县长,您放心,您为百姓动了那么多脑子,就连他妈的心细的老娘们儿也想不到这等周全,再不知好歹简直就是不长人肠子!我走了。”
胡县长苦笑着点点头。当他转身看到桌子上的装着现大洋的布袋时,又把张发奎叫住。“回去后,把犯人们都放了吧,尤其是那几个共党分子,你一定要处置好,天冷,让他们穿戴厚点,盘缠也多发点,路遥知马力,危难见人心啊!”
“哪,死囚呢?”
“年关了,本打算把他们拉到西河沙滩上砍头示众,震慑一下那些铤而走险的亡命之徒。算了吧,如果日本人不来就让他们过个年,日本人一来立即拉出去毙了,自家的恩怨自家解决,用不着日本人插手,这么做也就对得起那些冤魂野鬼了。”
“是。”张发奎打个敬礼,这个敬礼比以往任何一个敬礼都显得敬重和肃然。
张发奎走了,胡敬舜一下子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与无助,他茫然地来回踱着步子。步履踏乱虚迈,如同行走在随时都有可能陷下去的薄冰上。外面的风声似乎显得更大。火盆里的木炭渐渐燃尽,胡敬舜鼻孔里喷出的热气越来越浓,墙壁上晃动的影子也越来越模糊不清。
第三章
5.马拉的轿车
古城的空气中掺杂着烧纸和草香气味。偶尔,半空中有几颗花炮炸开,闪光中飘落的雪粒慌慌张张地映过,匆匆躲进夜色里。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不敢张扬的响了几下,瞬间就归于沉寂。不知谁家的院子里又点燃了烧纸,忽忽闪闪的火光战战兢兢地投在周围的景物上,幻现出若干晃晃动动模模糊糊,即像神又似鬼的影子,让人不敢细看,赶紧收回目光,心里感觉阴森森的。
是一场断断续续的小雪陪伴着不知多少颗悬而不安的心熬过这漫长的除夕之夜的。实际上,古城里的人也没几个有心思过年的,年前,刚进入腊月十五之后,日本人的飞机就时常在城里上空转悠,有好几回,,飞机翅膀紧贴着树梢,地上拖着个大黑影子,从人的头顶上“轰隆轰隆”地掠过,声音简直像是一阵狂风吹响了八百个尿壶似的让大人孩子感到又噪(臊)又吓人。有一回,不知谁家有个胆大的,扛出一支抬竿,装上比往常多两倍的火药,铁砂也多填了两把,等飞机过来的时候,抬枪瞄准搂了机子,就听“扑痛”一声,只见一道蓝黑色的烟窜出枪筒子直奔飞机而去,让谁都没想到的是,那飞机没事似地打个旋又飞回来,也照准放枪的地方扔下个黑坛子摸样的东西,也听到“轰隆”一声,地上被炸出个像小湾似的窟窿,人和土炮都不知哪里去了,家里人连一点骨头渣子或半块铁片也没找到。
直挨到腊月三十,听着天上没了飞机动静,人们这才赶紧草草贴上副对联,准备下吃的喝的。天刚摸黑,家家户户都关紧大门,什么迎财神,接家堂,那些往年对于每个家庭而言都是必不可少的,而且还要做得庄重虔诚的仪式全都忽略不顾了,唯一不敢懈怠的就是烧纸焚香,敬天拜佛,祈求老天保佑全家平安。除此之外,一家人便窝在屋子里不声不响地吃年夜饭了。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的年夜饭格外铺张,就连那些平时不舍得吃,不舍得喝的人家,饭桌子上也摆满了大鱼大肉,虽然没什么心思吃,但也相互鼓励着快吃多吃,因为是过年不能说不吉利的话,但是言中之意,除了不懂事的孩子之外谁都明白。说来也怪,那个晚上,就连平时爱哭爱闹的孩子们也瞪着一双双小眼睛怯怯地看着忧心重重的大人们,老老实实的一下子变得懂事似的。狗们也不吠不叫,整个城里阴森沉寂的让人感到恐怖。突然,不知是谁又在作孽,也不看火候的点燃了一串爆仗,吓得不少人家误以为是日本人进城了。当人们慌慌张张跑到天井里,知道是虚惊一场的时候,这才长吁一口气,嘴里嘟囔着骂几句,然后,惊魂未定地回到屋里,把门轻轻关上,无论是重新坐下躺下或其他什么动作都是极为小心谨慎不敢弄出半点儿响声,以免对外面的动静造成听辨上的误断。
终于熬到东方微明,往年正是亲戚朋友成群结队串门拜年、互相祝福,热热闹闹年味最浓的时候,然而,看看今年的情景却让人感到无比震惊,当家家户户的门试探着打开的时候,出来的人无一例外的胳膊肘上挎着个箢子,他们顺着各条街巷胡同出来之后,自发地汇成两股人流分别朝着城隍庙和关帝庙的方向走去。这一切仿佛是神灵在暗中指使或者是早就有人串通好了似的,人流在城隍庙和关帝庙的门前汇聚着形成黑压压的人潮。简直让人不敢相信的是,诺大一个浩浩荡荡的场面,却肃静的吓人,除了偶尔的几声咳嗽和鞋底与雪地的摩擦声之外,听不到些许的嘈杂与喧哗。平时认识的人相互点点头,心照不宣的交换下眼神,自觉的排在别人的身后表情庄重虔诚的很有秩序的朝庙堂里挪动着。庙堂里,信男信女们取出箢子里的烧纸和草香,分别在两尊大铜炉里点燃着,当他们的脚步缓慢地朝前移动的时候,乞求的目光投向那威武祥和的神像脸上,然后不由自主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将头重重地叩在地上,如此这般,一拨一拨的,人人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做完这样一个并不是很复杂的祈祷仪式,走出庙堂的人们神色就变的舒然开朗起来。
发生在诸城历史上规模最大,参加人数最多的祈祷仪式一直持续到下午都没结束,你看看,庙堂里星星点点的香火已经将整个大殿照亮,缕缕的青烟汇聚着,浓浓地抱成一团,缓缓地从大庙的窗户和门口里涌出,扑上天空,直冲云霄,遮天蔽日,将大半个诸城笼罩起来,要是肩扛大枪刺刀上挂着太阳旗的日本人,看到这如此神圣而壮观的情景还敢不敢踏进这古老的城池呢。
这一天,正是公元1938年,民国二十七年农历的正月初一。
俗话说:日落北风息,不息刮三日。这场风就是一直刮到第三天的黄昏才渐渐停下来的,然而,一场大雪又不期而至,纷纷扬扬的下了起来。张司令就是在这风息雪落的黄昏带着他的队伍出山向北开进的。
在老百姓的眼里,无论是谁只要有能耐拉起一帮子人,有刀有枪,最看中的是再有两件大点的家伙,比如机枪、山炮什么的,人多到能够排列成行的时候就可以称之为队伍了。实际上,张司令所率领的就是这样一支队伍。你别老听着一口一个张司令的尊奉着,以为是害怕他手下的人和枪,实则不然,张司令是个人名,这与正规军里的长官没什么关系。
据他村上的人说张司令的小名叫狗蛋,再稍大点后就按兄弟排行称呼他张老大。张司令这个大名是他跟着爹娘闯东北离开村子,几年以后,再次回来时和老少爷们儿自我介绍的。至于他如何拉起的这帮子队伍,说法很多出入也不少,最令人信服的一种说法是,当年他跟着爹娘闯东北的时候,路上他爹得了个急病死了,在半路不到的情况下,他娘只好硬着头皮领着他继续往前走,结果走错了路。记不清是走到哪座山里,她娘被掳去当了压寨夫人,他也成了山大王的外过儿子。狗蛋从小记仇,等他长大有了本事就把他的过继爹给杀了,抢班夺权自己当了大王。据说,狗蛋比他的继父有心计也更有手段,因此,手下的人没有一个不敬畏他的。后来,他不知被哪位军阀收编,官至出门坐小轿车。军阀被打散后,他就开着小车拉着枪支弹药逃避到自己的村里,可能从那个时候开始张司令的大名就传开了。当初有人问他怎么起这么个名,他说:我也不知道,有种我喜欢喝的红酒这么叫,我怕忘了,归顺军界那会儿登记造册非要填个大名就填上这个名字,只是那酒不姓张,嘿嘿。听罢,了解他的人都觉得这名填得有道理,狗蛋自小就喜欢拉帮结伙又喜欢领头称王,也算是名符其实。如今,恐怕就连蒋委员长见了他也得称呼张司令了。不过,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假若,人一开始就叫狗,现在就不能称作人。一样的道理,符号而已。
现在,让我们再看看张司令重新组建的这只队伍吧。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走着一些穿戴五花八门,三个一撮,五个一伙躬腰伸头,顶风冒雪,有扛枪的,背枪的,抱着枪的,有含着烟袋叼着烟卷的,唱黄段子说炕上功夫的,打打闹闹,嘻嘻哈哈一路前行的人。远远看去像是山羊拉屎似的稀稀落落散聚在雪地上。
你别看这支队伍稀松,但他们手里拿的却都是真家伙,长的短的件件不在二乎的。让人不敢相信的是,在这样一群身穿羊皮狗皮土布棉花大裆裤的队伍里,竟然移动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样子像是屎克郎似的不声不响地在路上爬行着。更让人眼界大开的是,这么一件洋家什却用当地的骡子牵拉着,你看那骡子的鼻孔外呼呼喷着热气,一副倔犟不服的架势,如果会骂,早就他妈的了。可惜它不会,只能由人想象或理解了。实际上,张司令也不想委曲了这骡子,是迫于山里没油。
轿车里的前排座上放着一个火盆,司机的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不时地拨弄着火碳,一会儿还要探出大半截身子,把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雪花清除看路。后排的座椅上便是张司令了。他的长相并不像人们想象那样横肉黑脸,凶煞恶神的样子,看上去倒像是个外国绅士似的,他头戴一顶黑呢子礼帽,身披貂皮毛领大衣,一副白白净净长得长短适当的脸盘,一个高翘好看的鼻子,一对有棱有形的嘴唇上蓄着燕子尾巴似的胡子,外表上显得稳重端庄,派头十足的仰躺着。也许你会说,这种人多半是戴着礼帽操狗,学着样子装出来的胸无器宇,你等他一开口都知道他是哪路货色,那就等着看张司令的表现吧。
这时,张司令左右侧头从西到东的车窗子里朝外打量一会儿,就问:“咱这是走到哪儿了?”
前排的司机回答说:“好像是快到北岭了。”
张司令说:“你让他们把车赶得快点儿。”
“好咧。”然后,司机伸出头对跟随在车旁的人说:“张司令大哥让你把车赶快点儿。”
外面的人也回了声好咧,接着就嘚驾的驱赶着骡子。随后车就快了起来。
走不多时,张司令又说:“停车。”
前车的司机照传达,车就停了下来。张司令换上狗皮帽子,穿好大衣开门走下车去。这时你才会发现,车是在队伍的最前头。下了车,张司令把双手形成喇叭状,背身顺风地大声喊道:“弟兄们,快点走,翻过这道岭就到大村子了,只有到那儿咱才能歇歇脚暖和暖和,喝酒吃肉。要不然都他妈儿巴子的小媳妇躺好身子拉巴开腿 —— 先等着。老子不怕你们拖拉。”
队伍里传过一阵笑声,接着人群就快速的移动起来。
要不说诸城人聪明,当张司令的队伍刚进村子,村长就迎接过来,嘘寒问暖之后就忙把一封信递到张司令的手上,陪着小心地说:“这是胡县长差人送来的,让我亲手交给您。信里的意思是,让您尽量不要和日本人干,最好是保存实力,等待时机。实在压不住火气就到渠河边上国军放弃的阵地上去打,城里的事也用不着你管,有人顶着。”
原来,这是张发奎让村长这么做的。当胡县长把事落实到他身上,张发奎就想,进山路远耽误时间不说,再说也不一定能找到张司令,谁知那帮子杂牌军整天到哪儿转悠,自己亲自去不妥,派别的人去又不放心。最后他想,如果张司令按兵不动这件事也就无所谓做了,要是他轻举妄动这儿是他出山进城的必经之路,于是,张发奎就骑车亲自找到村长让他盯紧了,出了差错拿他是问。村长哪敢不听局长的,刚才说的就是把张发奎的话一字不落的背给张司令听的。
张司令说:“他妈儿巴子的胡县长,老子抗日还得找个地方?不到渠河边我就不能打日本人了!”
村长说:“胡县长也是好心好意,隔河打起来省劲。要是我就先吩咐人一顿手雷,把那河面上的冻冰炸碎,让日本人在河那边儿大眼瞪小眼,干瞪眼过不来。”
张司令说:“老子带兵多年了,怎么打早就在心里装着呢,用不着你一个扛镢头刨地的多嘴。我就是恨那胡猴子,老子是抗日的队伍,拼死不要命的为了谁?怎么着不得趁着快过年的空,把弟兄们迎进城里乐呵几天!他倒好。等我把日本人堵住,腾出手来再找他算账。过去有国军护着别人不敢把他怎么样,如今是儿子一大群没个中用的,扔下他这个狗屁父母官没人管没人顾的了,老子倒要看看日后他依靠谁?没数的!我说村长,你打算给弟兄们弄些什么好吃的?”
村长说:“尽力,尽力。张司令哪会来本村怠慢过。只是今天来得人多,这家家户户的,一时半会儿的饭也做不中。走,咱先到村公所吃烟喝水的等着吧。”
张司令点点头,得意地擦把汽留在胡子上的水珠说:“哎,这还差不多够意思。咱们走?” 村长说:“张司令您前边走。”
张司令也不客气,把大衣襟往前怀里拽了几下昂头就走,村长缩起脖子,跟随在他的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不时还伸手指点着路线陪同着往村子里走去。快到村公所的时候村长赶紧几步,试探着说:“张司令,你看,忘了和您说了,村公所里还有人在等您,你看……”
张司令一下停住脚步。“什么人?”
不等村长回答,又有个聪明人站在村公所的门前说:“鲁东南诸城抗日工作委员会的。张司令我等候您多时了。幸会,幸会!” 说着便迎了过来。
张司令一下子把手插进怀里,瞪大双眼打量着来人。“你是什么会的?”
来人说:“张司令,请不要紧张,咱们都是一条战线上的朋友。从今往后咱都要一致对外,一家子人再不能动不动就拨刀摸枪的了。你说是不是?”
张司令不由地把摸在枪把上的手松开。说:“你说谁紧张?哈哈,哈……就凭你这副身架子?笑话。怎么,我暖和一下子手就算我怕你了!才张你说咱们是朋友,我怎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你了。”
来人说:“是,刚才是和你说着玩的。张司令威风八面,声震四方。我怎么敢和你动手呢!咱们认识一下。我是受八路军游击队的委托代表鲁东南抗日工作委员会来和你见面的。”
张司令脸上光彩了一会儿,又皱皱眉头说:“我怎么听着这么啰嗦。八路军归哪位大帅吃赏,你那个什么会有多少人马?”
来人说:“我们都归共产党领导。我们抗日工作委员会是动员发动群众,做宣传抗日工作的。要说人马,凡是参加抗日打鬼子的都应该算是。”
张司令说:“共产党不是让老蒋干尽杀绝了吗?你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来人说:“共产党什么时候也不会被人杀绝,现在又和劳苦大众一起抗日打鬼子。”
张司令说:“我也早就觉得老蒋吹牛皮,都长着胳膊腿的,前几年不也进山杀我吗!你看,我这不活得好好的。他妈儿巴子的这么说起来还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来人说:“张司令说得对。”
张司令拍拍来人的肩膀,无比感慨地说:“看脸相你不比我大,我叫你一声兄弟,有什么事快说,只要是大哥我能办到的,不带二乎的!”
来人说:“大哥,村长也和我说过,我感觉胡县长说的值得你好好想想,打鬼子并不那么简单,保存实力,见机行事是可取的,我们共产党人也是这样主张的。”
张司令说:“哎呀,我说兄弟,你怎么也单单听那胡猴子的!保存什么实力,我不趁着这个时候打出点威风来,让诸城的老少爷们看看,紧要时候是谁能让他们过安稳日子,恐怕大哥我要在山里窝上一辈子了!凭着出头的日子不出头,还等他妈儿巴子的啥事机!不就是舍上几条人命吗。”
来人听出了张司令的意思,知道他有他的想法,说得再多恐怕他也听不进去,弄不好翻了脸,工作就更难做了。就说:“大哥,我能不能和你一块儿去?”
张司令说:“你是我兄弟,怎么不能。村长,快去催催饭,等吃饱了喝足了和我这位兄弟打那些王八操的去!”
村长忙不迭地点点头说:“我这就去拿锣吆喝吆喝。”
6. 鬼子欲来声满城
当外面的亮光透过窗户纸,漫进屋子里,人们开启眼皮,长长地打个哈欠,一些景物矇眬不清,摸摸糊糊渐渐映入眼帘,耳朵里也感到了某种响声的时候,这才知道是活着迎来了新的一天,女人们赶紧给孩子穿好衣服,接着就忙活着做饭,无论外面将要发生什么样的事都要民以食为天。
东边的太阳远远地爬升起来,冷森森的光线投射到雪地上,一阵一阵的小西北风紧贴着白晃晃的屋顶墙头刀子似的刮过去,冻僵发硬的树梢上“嗖嗖”的出着怪声。天空中又飘来一块奇里古怪的云彩,巨大的黑影慢慢地从北边笼罩过来,接着古城的上空就又变得阴沉灰暗了。
就在家家户户的人们窝在屋子里,打响饱嗝,庆幸着这样的鬼天气不会有什么不测发生的时候,远处却随着阵阵的朔风传来沉闷的爆炸声。
旷日持久的煎熬,让诸城人再也忍受不住了,无论是祸福吉凶,真到了这一天,这才长长地叹上一口气,说不清是恶气、闷气、是临死之前的丧气还是活下来的勇气,反正在这一刻他们倒觉得心平气静了许多。除了无可奈何单等着逆来顺受听天由命的大多数人之外,那些早就有打算心里有所准备的,热爱生命,视活着至高无上的,当然不能说人家是贪生怕死,胆小气短,苟且偷生的人,赶快把打点好的行囊装上大车小辆,搀老携幼,急惶惶一齐朝南城门前聚集而来,此时的府前街上已经是人潮涌动,场面浩荡,气势壮阔了。这一天是大年的正月初三。
按照平常卯时打开城门规定早已是超过差不多一个多时辰了,可到现在两扇用洋槐树桩一根根拼做而成的沉重厚实的大门依然紧紧的关闭着,堵在黑窟冷丁的门洞子里死死地挡住人们的活路。随着时间的流逝,急于逃生的人们开始沉不住气了,一个个的躁动不安起来,他们相互推撞着拥挤着催促着埋怨着叫骂着,像一群草原野马被无数只饿狼围困着似的随时都有可能发生踩踏。就在这时,一阵急促铿锵的锣声传来,看上去让人揪心的局面一下子急转直下。说来令人惊奇,这种有节奏的击打金属的声音,对诸城人来说简直有着不同凡响的心理感应效果,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它的声音,人们会立即警觉起来但不慌乱;当你的情绪颓废萎顿低落的时候,这种声音又会让人为之一振精神兴奋;当人一时糊涂不慎迷失方向的时候,它的声音又会召唤着走出歧途;当节日里人们兴高采烈的时候,那种极有律动的声音会将人的行为控制在适可而至的界限内,使你既不疯狂乱象又不无动于衷。有时,它的声音又是警告与命令,让人自觉或不自觉地产生某种服从的心理状态。眼下,这种奇异的声音又将这混乱不堪的人群镇服稳住,一齐扬起头朝着锣声敲响的方向望去,人们看见,一个迎着寒风立在城门楼子上,头戴毡帽,身穿棉袍,清瘦的面孔被铁皮喇叭遮挡着,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鼓着腮帮子的人,看上去用尽全力地喊道:“各位街坊邻居们,城里的居民们!大伙不要慌乱,请听我说,我是胡—雨—亭—,我是胡—雨—亭——”
当城楼上的人拖着高腔长调一字一顿的喊出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在场的人先是楞了几个瞬间之后,很快就听有人说,胡雨亭?不就是胡敬舜,胡县长吗!
啊!是胡县长?人们吃惊地脱口重复着胡县长这个此时在他们心目中值得尊谓的称呼,不由地立起脚后根翘首朝着城楼子上张望。
“我便是本县胡敬舜,诸位的父母官是也。请安静,且听卑职把话说完。” 胡县长打着手势,尽可能的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本县可以负责任的告诉诸位,我胡敬舜既为尔等之父母官断不能扔下百姓不管!目前,我的同志,四局各科的官员们亦都恪守岗位,照常履行职责,余等早已置生死于度外,决意与民同生死,共患难。”
“胡县长,老少爷们感谢你的好意,赶紧走吧,你又不是铁打的!”
“是啊,胡县长带上你的人逃命吧,别连累了人家,到时候赚个骂你八辈祖宗!”
“胡县长,都啥时候了,命要紧,日本人可不管你什么县长父母官的!”
“胡县长,你是好意大伙说的也不是害你,快打开城门吧,别耽误了俺的事!”
……
“各位,各位!” 胡县长大幅度地打着手势,两眼急得通红。大声地向着吵吵嚷嚷的人群说道:“我怎会不晓的胡雨亭身为爹娘生养的血肉之躯,亦晓的官身也是那人体凡胎,东洋人的屠刀照样能砍下我的脑袋。难道我真得就不惧死吗!非也。目前今后,最想活者,本人是也!倘若逃能活得,恐怕我早已是千里之外了。各位朝这边看来,此时我站得高,自然看得就远。连日来我在超然台之上,仰观天象,预测七星,听天问命。得知以静制动,不可妄动,静观其变,方可转危为安的天定理数。如此急急忙忙地出去找死,道不如安安稳稳地留在城里寻活!我还要通告各位的是,城门不是不开,是暂且关闭,刚才本县已差人外出侦察,要是箭地之内不见伏兵,当城门洞开,本县亲自送诸位出城。再请各位稍待片刻,何去何从,悉听尊便。”
情急之下,胡敬舜心智灵动,竟然请出老天来帮他压事,看来,胡县长对于他的子民们已是了如指掌,参透洞彻了。你还别说,这招果然奏效,躁动不安的人群,渐渐地平静下来,一时被惊住的人头各种神态表情都有,其中不少人大张着眼睛,不知所措地暗中盘算起来。胡县长不失时机,玄乎加玄乎的续继大声地演讲:“经曰,朔方为生门。然而,北方却杀机四伏,日本人早将生路堵死!往南主绝,断不可行。方才我又画卦问爻,此值凶时,门不当开,非常时期,为之奈何。本县深知谁都不想因自己的盲动连累了满城的性命,万望各位莫要辜负胡某一片苦心,按照前几日通告行事,说不准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胡县长的话令人弃信不能,难夺进退,只觉得面前像是横上一条生死界限似的虚实不定,阴阳飘忽。再看看那黑魆魆的城门洞子里,仿佛是阎罗展开亡布,手持判笔,索命的小鬼也亮出锁绳,随时套住脖子带入阴间地府。原以为只要逃出这堵围墙就算是捡到了一条活路,这下倒好所有的求生的通道全都被截断堵死,只剩得茫然由天,受尽生死煎熬。这时,就听见有人仰天长啸一声,无比悲怆地高声说道:“老天爷啊,你好狠的心呐!我等可都是你不曾做过伤天害理的顺民百姓啊,平日里哪个不是敬重尊奉着你,你又怎么好意思扔下如许可怜的人儿不管?尔于心何忍啊!我的老天啊。呜呜……” 说着“扑痛”一声躺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现场上引起很多人的窃窃私语,说什么的都有。通过这些议论可以让人知道,这位是市立完全小学的现任校长刘先生。对于这位校长的失态,有人触景生情随之暗自心伤,小声抽泣的,周围离他不远的人也有弯下身子好言相劝的,可刘先生哪还顾上先生的体面,哭天抹泪任凭别人。这时,忽拉拉飞来一群麻雀纷纷落到街旁的大槐树上,没等落定站稳又惶惶扑棱起翅膀“唧唧喳喳”朝城门楼子上飞去。胡县长凭高看得真切,急忙将铁皮喇叭递给他身边的人,往东快行几步,绕过栏杆提起棉袍顺着台阶降级而下,前有公务员拨开人群,胡县长很快来到刘先生的跟前。
胡县长喘息几声,然后,动情地说道:“刘校长,本县对您照顾不周,尊师重教理应是雨亭的本分。快快请起,抱歉,抱歉!”
刘先生止住哭声爬起身子,自觉惭愧地说:“让人见笑了!刚才我也不知怎的把持不住竟成这般光景。不应该,不应该呀!”
胡县长说:“无妨,无妨。面对生死,谁又能做到淡定不惊,方寸不乱,常态不失呢,何况是一介执鞭的先生矣,理解,理解。雨亭之所以这么做实在是权宜之计,本县就是再不作为怎敢拿民众的身家性命当儿戏!请先生仔细想想,这冰天雪地的就是逃出去又怎能活得下去?我晓的有人打算投亲靠友,可眼下正值青黄不接又遭连年战乱,饥荒人家又能养活你几人几日呢!如此下去非但救不了自己反倒拖累了他人。更何况,日本人亡我中华之野心彰然若揭,逃又能逃到何处?虽说,亡国奴不能当,但孤魂野鬼也不能做呀!这儿是咱们的家,咱就哪儿也不去,让那日本人看着办。有道是,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胡县长的话不仅打动了刘校长也感动了在场的许多人。刘校长急忙打扑打扑沾在身上的土和雪,也顺便擦干净自己的双手,一把抓住胡县长的手说:“在下情愿跟随县长,生死与共,祸福同当!”
刘校长的举动引来很多人响应,不过,也有些心存疑虑放心不下的人问胡县长:“你敢说日本人不杀俺吗!”
胡县长说:“刀操在日本人的手里,人人生死未卜。不过,我定会代表政府与日本人斡旋通融,见机行事,从长计宜。果真要杀,我胡敬舜第一个引颈受死。”
刘校长大声说:“愿从县长吩咐的,有种回家的还啰嗦什么,还不与我快走!” 说完,弯下腰去向胡县长深深鞠躬之后,转过身去义无反顾地拔腿朝城里走去。
顷刻的安静之后,拥挤的人群开始松动起来,人们三三两两的四散而去,人潮涌动的南门里逐渐裸露出被踩踏得杂乱不堪,土色混白,灰不溜秋的街面。
随着场地的不断空旷,不经意间,张发奎看见有个头戴狗皮帽子,身穿羊皮袄的人,猴蹲在墙根下,一会儿抬起头,瞪着一双窄如细缝的小眼睛四处瞅摸着,目光躲闪回避着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地一会儿埋下头。张发奎狠声骂道:“你他娘的二杆子!平日里就你嚷嚷着不怕死,不怕死的,怎么你也草鸡了?” 说着朝二杆子腚上狠踢两脚,一把抓住衣领子将他提了起来,另一只手指点着他的头皮说:“我吩咐你的事办完了吗?咹!我警告你,要是出了半点儿差错,不等日本人来,我第一个打碎你这干葫芦瓢。”
二杆子眯着小眼睛,咧着嘴嬉皮笑脸地说:“局长,局长,消消气,消消气。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把她们娘俩送出城,立马回来给你效力。说一句瞎话不是他娘养的,不得好死!”
“你他娘的少来这一套。别人想走便走,就你哪儿也别想去,就你这样的到什么时候也反不了,你老老实实的给我滚回去,出了事我拿你是问。快滚!”
“是,是。局长,我这就滚,这就滚。” 说着二杆子朝身边的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暗示一下,朝着张发奎一阵点头哈腰,咧怯怯地走了。
7. 告密
张司令的队伍在村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趁着雪停无风的清朗天气继续往北开拔。看起今天的这支队伍来比昨天似乎显得紧凑集中的多了。在白一块黑一块的道路上也不像山羊拉屎那样稀稀落落的了,倒像是一条拖拖拉拉粗细不匀的绳子似地向前曲动着。如果说这个比方有人认可的话,那么在这支绳子似的队伍中间部分有个结聚而成的人疙瘩,疙瘩里面活跃着一个人,他极具亲和力地把周围的人吸引到身边,热烈而又专心的相互交谈着什么。这个人就是昨天傍晚和张司令会面的鲁东南抗日工作委员会的代表。当时,他并没有对张司令详细地公开自己的身份,非常时期他这么做是有必要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叫柳树林,原来是省立山东大学诸城籍的学生,也是中共山东省委在校发展的学生党员。日本人占领济南后,他主动带领另外两位学生党员潜回家乡开展抗日活动。一开始他们活动的据点是在城里老母庙巷子的一户人家里。这一天也是个晴朗的天气,二杆子手里提溜什么走进一户人家,当他推门进去才知道走错了人家,刚要退出来,就听到屋里有人说话,细听说话的内容之后,却让他大吃一惊,心里话,如今老蒋恨共产党不比恨杀他亲娘亲爹的仇人差,他们几个竟敢窝在这儿!他眼珠子一转就开始盘算起来。
二杆子这种称呼,在诸城可能是指那些死牛犟筋自以为是,鬼心眼子多又能屈能伸,只想赚便宜不愿意吃亏,就算吃了亏也能自圆其亏,又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弥补损失的,算不上怎么大气之人的代名字。看看二杆子的为人,这么理解也错不了哪儿去。二杆子本人的绰号,也兴许是由于他的体态长得别出心裁激发了某些人丰富的想象力才因此而得名的。二杆子的真实姓名到底叫什么人们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能摸摸糊糊的知道,他出生在一个距离“北围子外”大约二、三里地的村子里,因为家中的贫寒,致使他的个头身架始终让人产生一种同情与怜悯的心理,你看看他那两根弯曲细致的腿,仿佛随时要给人跪下似的,无论是怎么并拢也能从那裤裆里钻过一条体重与他也差不了几斤的狗去。这样的描述决非是歧视笑话人,只能说因为二杆子做事遭人恨,所以厌恶的情绪里才略带点儿过度夸张而已。当村里的同伴一个个立业出息了的时候,二杆子在村里也耐不住性子了,他先闯当到外地的一家医院里打工学徒,几年之后,再回到老家的时候,就觉得诸城已经放不下他了,别看他只是本地一家药店的伙计,话里话外谁都不如他谁也赶不上他了,甚至就连“周济药房”的坐堂主诊郎中周杏林都不放在眼里。
当何丁三伙同周震天把“周济药房”改为“周氏医药股份公司” 之后,也让二杆子撞上了发财的时运。就在二杆子瞅上公司的店铺里摆展在药架上的那些神丸妙药的时候,凭他的脑筋与眼力就知道是个大把捞钱的买卖。于是,他就去公司与人交涉,以他二杆子特有的手段,没怎么费事的就抓到这个大发横财的时机 ,便辞去了原来那个对他来是大材小用委屈能人的营生,专职干起了这门子很对他路数的行当;他凭着自己稍懂的药理知识和他假事也能说得让人信以为真的本事,不出几年的功夫就让他忽悠大发了。
只要是人有了钱就会有些别的什么想法。对二杆子来说最迫切就是想谋个体面的差使,好在别人面前挺胸扬头做个真正的二杆子,也让人正儿把整的见识一下,你别小看这副不起眼的身架子里面贮藏着多么惊人的能量。当他听说警察局缺个忤作正在物色人选补差的时候,心里就想,忤作这活虽说是差点儿,拿到过去儿子不能科举,本人死后也不许进老林,不过这算什么,我那死老婆裂着个臭家什给养了闺女早已让我绝后,还他娘的指望什么秀才举人的,死了不能进老林就不进了,无所谓和那些丢人现眼的老穷鬼们埋在一起,活着不体面死后更窝囊。再说如今也没那些讲究了,谁还顾虑那么多,从前的忤作早改称验尸官了,你听听后边不是也带着个“官”字吗!是官就比平头百姓强,怎么着也是个吃着薪俸的政府的官员,想想看俺祖祖辈辈的哪个跟“官”沾过边儿!你不让进老林,请我进我还不一定进呢。去他娘的老林,眼下急着要办的就是托人布线把忤作牢牢地牵在手里别让它跑了!这天,他终于打听到自己的一个远房亲戚就在警察局里当队长,他狠狠心咬牙取出三十块大洋,又合计了整整一个吃顿饭的功夫,临走之前又拿出十块放回原来地方,这才趁着月黑不见人的时候溜进当队长的亲戚家里。见了面就说:“表叔,您看,这几年我创得不好也没脸过来见您老人家,” 表叔迷瞪着眼说:“自从我干上这个破队长,亲戚们上门的不少,我的记性不好也弄不清谁跟谁牵拉着,还请贤表侄说个内里外表省着怠慢了!” 二杆子说:“说我您恐怕接不上茬,俺爹叫老杆子,闲着没事经常到俺表姨家串门那个,我从小就常听俺爹说,表姨是个老好人,心肠热菩萨似的喜欢帮人!” 表叔说:“可惜她好人不长寿早走了。” 二杆子吃惊地愣了一下,接着擦眼抹泪地说:“呜呜,谁不说是,老天不公,要是能替俺就去替她,留下她多给亲戚们做些善事!呜呜,怎么会这样,俺的亲表姨呀!” 表叔皱皱眉头说:“你就节哀顺变吧。我忙活一天了,也早想歇着。你有话快说吧,要是我能帮上忙的,我来替你表姨给你办。” 二杆子说:“也没什么大事。” 说着二杆子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放到桌子上,接着说:“这些年也倒腾了几块钱,这不,拿出孝敬表叔些。” 表叔说:“你这是干什么!无功不受禄,表叔也一样。快拿回去,拿回去。说起来咱还是表亲戚,有事快说用不着见外。” 二杆子说:“我听说局里面物色忤作,那活我不怵,虽说活差点儿,可我想试试。求表叔你打动一下上边给我干算了,往后离你近便了也好孝敬您。” 表叔说:“你别一口一个忤作的,如今叫法医官,肥差!” 二杆子大瞪一下眼说:“啊哟!看来找你队长就对了。” 表叔说:“一个破队长不顶冲,瞅着的人多了去了!” 二杆子说:“这点儿钱是咱爷俩的见面礼,事成之后忘不了您。” 表叔说:“那就这样吧。表叔就给试试看。拿着你的钱先回家等信吧。” 二杆子说:“别的,天底下哪有送礼再拿回去的道理!” 表叔说:“那就随你便。路上小心点儿。” 二杆子知道是下了逐客令。就站起身来说:“求表叔帮忙!我先走了。” 表叔随后关上门,自语道:“带表字的也玩不见兔子不撒鹰那一套,就这点儿钱还想好事?看看再说,你先等着吧!”
几个月过去了,二杆子却打听了一个空缺已补差事有人的消息。气恼下之他也做了深刻地反思:操他娘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如今的政府是没指望了,你看看他们物色的人选,论能力论本事那赶上我二杆子?人心都他妈的让狗给吃了!活没捞着咱也别吃那哑巴亏,想法子要钱。这天晚上,二杆子又来到表叔家。表叔先是十分的不好意思十二分的抱歉说不出多少分的安慰相劝之后,又拍着胸脯跟二杆子说:“贤侄,你放心。日后,表叔保证给你找个比这个不知要强多少又好又体面的差使。” 二杆子说:“谢谢表叔,我就知道您忘不了我。这次来是想和您商量件事。” 表叔说:“你说。”二杆子说:“那什么,是我给人家借的,说好了不急还的,可人家上门要了。您看怎么办?” 表叔想想说:“你不好也说借出去了。” 二杆子一拍大腿说:“好主意,不过表叔,这么和人家说要有个凭证,当初我就给人家打了个借条,这种条找谁写也没有给写的,自己写又怕人家看出来。要不你给写个糊弄他下子?” 表叔又想想说:“这个……写个就写个,事完了就是别忘了交还给我。” 二杆子忙说:“忘不了,忘不了。日后我还用着表叔呐。” 当二杆子把他表叔写好的借条揣进腰里之后,临走,二杆子说:“表叔,您老在家好好等着吧!”
让表叔做梦也没想到的是,这天,局长张发奎竟找上门来。局长开门见山地说:“听说你借了人家的钱不还?作为一名公民信任的警员头目,不应该啊!” 二杆子他表叔想想说:“没有啊。局长我怎么能干那事!” 局长说:“干没干我不知道,反正人家拿着借条找上门来了。” 二杆子他表叔说:“是谁他妈的没事找事!” 局长说:“这么说,我也是没事找事来了。听说,论起来还是你的亲表侄呢。丢人呐!” 二杆子他表叔说:“原来是那个杂碎!这个……” 局长说:“先别骂人吗。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你又不是不明白。” 二杆子他表叔说:“明白,明白。只是忙忘了。” 局长说:“忘了不要紧,要紧的知错就改,才是我的好同志。快把钱给人家送回去吧。日后,少跟你那路亲戚贩事,我都感到丢人现脸的!”
第二天,二杆子他表叔就打发人去给二杆子送钱。二杆子拿出钱来数了数对来人说:“不对吧,应该是二十七块大洋,怎么只有二十块?” 来人说:“队长说就借你这么多,快拿欠条来没空和你罗索!” 二杆子说:“不想罗索你就带钱回去,大不了我再去找趟局长。” 来人说:“你到底想要多少?” 二杆子说:“怎么说我想要多少?咋的,我请他吃饭喝酒花的钱,过年过节送的礼不是用钱买得?不算了。” 来人笑着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又是亲戚平常的交往也结钱算!” 二杆子说:“不结就不结你给垫上?” 来人说:“我又没吃你的喝你的也没收你的,干嘛让我垫上!” 二杆子说:“还是呀。我就问他要回我花在吃我的喝我的收我的那些钱不中吗。” 来人说:“中、中,我他妈的不管了。什么鸟亲戚!” 二杆子说:“你不管就对了,我让他自己来送。我说,你把嘴拾掇干净点儿,是亲戚不都与鸟相牵连,还不都是你弄我,我弄你的弄成一块的?还用你吃饱撑得!” 来人哭笑不得走了。
后来,也活该二杆子倒霉,当胡敬舜任命诸城县长不久就以动乱经济秩序,哄抬交易物价,暴利制贩伤害大众商品。套购私人公家房产土地,投机关乎国计民生之要务大业,混乱买卖天理法规。帮结拢络流氓恶棍欺行霸市,强占良家民女伤风败俗,危害社会。腐蚀政府,贿赂官员等罪,状将何丁三、周震天收监入狱,再投进死牢之后,二杆子也受到牵连并且被以罪论处收缴赃款以及非法所得。于是乎,到手的钱还未捂热二杆子又变成名符其实的二杆子。从此以后,他窝一肚子怨恨报复之气,看什么都不顺眼,破罐子破摔甘当人渣混混,不坏不恶不做的街痞子。
当二杆子听到枊树林等三个共产党人谈话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好像在哪儿见过缉拿悬赏共产党的告示,他觉得这钱儿来得又快又容易,只需他到警局一通鼓说不定几个月的吃喝就不用愁了。因为二杆子感到这事重要,所以就直接面见张发奎局长。对于二杆子这种人,但凡有点儿身份的人对其态度是不沾、不连、不贩事、不敬而远之的,但是张发奎的态度就不一样了,他还要利用二杆子这种人通风报信,逮个小偷抓个蝥贼什么的还是用得着的,对维护社会治安也是不可或缺的。听罢二杆子神神秘秘的把事说完,张发奎先是一惊,随后又将信将疑地诈唬一阵子。当他确信二杆子不是撒谎,心里话,这几个共产党也太雏了,单单让二杆子这种人瞅上!要是不抓让他捣鼓到胡县长那儿我张发奎吃不了兜着走,你说抓吧,人家共产党也没把咱怎样,人活着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啊!想来想去还是派人抓来先关起来再说。实际上,胡敬舜对共产党也有所了解,他本人的主张是,不管是什么样的党,只要能富民强国他都同情。当张发奎问他怎么办的时候,他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别委屈着人家好吃好喝的先关着吧。后来,又当保家卫国的国军把他和百姓们扔下自顾逃命的时候,胡敬舜心中的天平一下子倾向了共产党。经过张发奎的提醒他下令把他们给放了。此时,分头行动的柳树林就活跃在张司令的队伍里。
未完,待续······
作者宋方琦与中国首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在一起。
作者小传
宋方琦 1958年出生于山东诸城。自小调皮顽劣,不受管束,愚钝粗野,不授教养。
从入学的红色启蒙,到在激情燃烧的岁月里成长,历经阶级斗争的考验和生产劳动的实践锻炼,并且,还直接参与了轰轰烈烈的批孔运动,彻底肃清了“学而优则仕” 等封建腐朽思想观念的影响,在贫下中农的管理关心和工人阶级的教育培养下完成学业离开校园。
高中毕业,应征入伍,积极投身到火热的大熔炉里。几年后,我才知道,单凭着满腔的热情和吃苦耐劳的实干精神是很难锻炼成钢的,这其中的因素虽然很多,但你必须认识到的是,人生实际上就是展示本能和本领的竞技场,当你处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中,也正是考验你掌握了多少生存的技能和技巧的时候,一旦环境需要就看你能不能拿的出手,也许就差那么一丁点儿,人生可能会因此而改变。这就是法则,这就是命运!
当年还不懂得什么法则命运之类的东西,我始终坚信自己是一名合格的无产阶级事业接班人。复员回到地方以后,针对自己的过去进行了深刻的反思,虽然工作环境变了,但是本色没有改变,依然是努力工作,积极表现,所有的付出都得到了想得到的回报。总体的感觉就是效果不错,接好革命的班似乎没毛病。
然而,人类的进化以及社会的变革,将人的优与劣有用或者无用进行了划时代的标签和定义,一纸由学校开具的学历凭证就可把芸芸众生分门别类!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当我们充满理想紧跟脚步憧憬着无比美好的未来,沿着那条康庄大道奋勇向前、向前时候,是不是过于激情步伐迈得太快落下了什么,就在我试图转身寻找的那会儿功夫,现实却无情地告诉说,一切都来不及了,无论你是承认还是不承认,实际上,你的人生之路,从一开始起步就已经输了。
前方的路已经行不通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我毫无目标地游荡于路边上的时候,还没等我细想就被那些曾经受人唾弃挖苦的骚人墨客们绑架了,于是,就在我刚刚试图逃离乌托邦,却又被深深地陷入了桃花源。当时,我弄不清是悲观失意还是消极回避,反正我把我所有可以支配的业余时间,利用到强迫自己关在房间里,既没指望什么红袖添香也不在乎书中有没有黄金屋,一杯水陪伴一本书,在孤独和寂寞中打发着时间。不知不觉中,抑或是受到骚人墨客们的教唆和怂恿,渐渐地也学着他们那样思考问题认识事物,用他们的思维表达方式遣词造句写成文章,借以抒发心中的喜怒哀乐。
在众多的写作样式上,我最钟爱以小说为体裁的创作过程,每次,当我独自进入经我亲手设计和打造的世界中,那感觉简直就像个酗酒的醉汉又饱饮几杯佳酿似的畅快淋漓,什么指手画脚,大呼小叫,操娘日祖宗,动粗还是用雅,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说了算,随心所欲由我任意摆布,整个世界都是我的。
经过三十多年的小说创作,虽说写了和发表了不少的短篇的以及中篇的,但给我个人和广大读者们留下印象的确实不多!《东武风》是我在2012年3月18日至2013年1月16日修改完成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因为种种原因,直到今天才得以和您见面,不为别的就为咱那种执着的写作精神点赞。
当我身心疲惫地从故纸堆里走岀来,我看见这个世界的变化越来越快,我想提醒一下那些行色匆匆急着赶路的人们,到了每个人应该放慢脚步检查一下行囊的时候了,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宋方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