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方琦。
第四章
8. 诸城式的骂人
张发奎把二杆子撵走之后,又有一些人也随之散去。剩下的人一个个不声不响地蹲在地上任凭风刮天冷。牲口们也似乎通晓人性着急地打着响鼻,四只蹄子不时刨蹬着,有些催人快走的意思。
如此看来这些人是执意要走了。胡县长长叹一声说道:“各位就别蹲在地上了!起来活动下身子骨,天冷。
要说的本县已经都说了,各位实在想走,我等也不再强留,只是我想奉劝各位几句请尔等记住喽,无论诸位走到哪儿,别忘了诸城是你们的家。各位走后,本官会吩咐人看管好你们的房产等一干财物。路上要小心行事照顾好老人和孩子,啥时候想回来就回来,在外千日好,不如在家一时难啊!”
胡县长刚把话说完,只见一个老人颤抖着胡子说:“胡县长,您就别说了,听着俺心里不好受哇!俺不是不听您的话,实在是……唉!您看我都这把年岁了,在哪儿还将就不了几年?都怪俺三辈单传,你看看这六个孙女子就这么一个孙子,俺不敢把他留在城里啊,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我对不起祖宗啊!胡县长,呜呜……”
哭声戳痛了不少人的伤心处,先是抽泣哽咽,随之放声大哭起来。他们一边哭着,一边转过身去,一个个面北跪下朝着自己家的方向不停地磕着头。
作为一县之长的胡敬舜是理解他这些子民们内心的痛楚的,尽管他们肚子里的词儿少也只能用本能的恸哭倾诉。此时此刻,胡县长感觉到自己应该尽到责任和义务,以他所掌握的说辞语汇试探着,将这种发自内心的声声悲愤忧伤高低牵动情感的调门旋律填词诠释,痛痛快快地表达出来,只有这样心里也许会觉得好受些。于是他伴随着那抑扬顿挫,伤心裂肺的粗浑细柔之声,配合着一直窝在肚子里的话应景不加修饰地暗自说道:这是对政府腐败无能国家积弱落后的不满与诅咒;是对惨无人道以强欺弱的倭寇憎恨与无奈;是对个人命运国家前途的担心与忧虑;是对老天无情生不逢时的报怨与哀叹;是对生死别离信心丧尽的悲伤与绝望;是对身后世上还有多少好吃好喝的还有多少漂亮的姑娘强壮的小伙子等待品尝与心动一刻;是对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的半途而废感到缺失和不完善的不甘心与死不瞑目。还有就是……可能再就是对我胡敬舜刚才的表现有所感动了。总之,他真切的感觉到本县实在是太亏对他的子民百姓们了,禁不住鼻子一酸两行热泪滚出眼眶。他掏出手绢捂在脸上,放声说道:“打开城门,送各位出城!”
结实沉重的南城门“吱呀呀”地打开了,吊桥也慢慢地放下来。逃生的人们透过城门洞子遥望着天边的浮云,回头看看胡县长以及胡县长身边的人,再把火辣辣的视线往城里深处延伸,直到泪痕上又添新泪,这才一个个犹豫着长叹着气伤感地推起车子,牵着牲口,领着孩子搀扶着老人,一步一转身地缓缓地朝着大门口走去。此情此景没有人能看得下去了。
当他们走出城门,结实沉重的城门和落下的吊桥再次紧紧关闭高高升起,胡县长又急步蹬上城门楼子,一直目送着他们消逝在视线里。
粗短豪气的张发奎也禁不住偷偷抹了几把眼泪,心想:你看看人家胡县长说话做事的就是让人佩服,非常时期自己也不能太粗心大意,出了事,那恐怕就不只是对不起胡县长了!,想到这,他总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劲,心里虚悬着不扎实。忽然,他想起打发二杆子通知妓院的那件事还没落到实处。他心里一紧,嘴上操了二杆子他娘一下,急忙对身边的人说了声:在这儿盯紧了,要是胡县长有半点儿闪失,我要了你们的命!说完,来不及和胡县长打个招呼也不在乎穿什么警服便装,一路小跑朝就近的“怡春园”直奔而去。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肥。这句话对“怡春园”而言颇有感触。自从“怡春园”在诸城小有名气之后,就极大地丰富了诸城人的精神娱乐生活,给茶余饭后的家长里短,各种场合的聚堆聊天注入了不少生动鲜活的内容,诸城人以诸城人的思维方式,以诸城人的语言特色,以诸城人与生俱来的诙谐幽默的讲述风格,借助于大胆想象、添枝加叶、长短自如、细节因时制宜增删随意等表现手法和技巧以及勇于推陈出新的创作追求,演绎或者艺术真实地传扬着关于“怡春园”的传奇故事。这不,前些日子咱这儿有个跑东北贩烟土的,此人也改不了不管到哪儿都说咱诸城人好又特别有能耐的臭毛病。这天,他在东北的也不知道哪个澡塘里泡泡身子骨,在乌罩着白茫茫的水汽里也看不太清楚,眼线里有个浑身长满黄毛的老几,正在水里偷偷地戏弄着鸡巴。(有人插嘴说,看不太清吗,还能看见长满黄毛?)对对,是我说走了嘴,往后听就好了。接着诸城人就近前仔细看了看,等看明白再说,省着有人说是我在这儿戏弄鸡巴!(操你娘,你混着骂人不是?走走,不稀罕听了。)哎—哎——回来,往后我好好说,奇好听。
诸城人感到不可理喻就轻轻划水过去,仰躺在黄毛身边:“啧啧,我说老兄,你这又何苦,大街上多少窑子没有干嘛跟自己过不去!是缺银子呢,还是不敢去?这么弄自己不舒坦不说,连这塘子里的水也被你弄脏了。干嘛呢?我说老兄!”
黄毛耸着肩旁,很有礼貌的说声对不起,然后,舌头不打弯地接着说:“我这也是没办法,先生。噢,老弟。你们中国的窑姐都不肯接待我,说我这儿长得太不可思议!我银子的有,而且很多。” 说着无可奈何的又耸耸肩旁一脸的困惑。
诸城人也困惑了。心里说:难道这儿的窑姐都傻吗?不至于啊!对了,我明白了。想着便伸手在黄毛的三叉之间探摸了一把。这一摸不要紧,惊地连他也喊出声来:“啊哟!我说老兄,你这玩意儿到底是驴的还是人的!”
黄毛听不太明白,瞪着一双蓝眼睛说:“鸡巴?人?噢——对了,我是俄罗斯人。老弟。”
诸城人哈哈大笑,拍着俄罗斯人的肩旁说:“老兄,跟我走吧。我不是和你吹,我们那儿‘怡春园’的窑姐顶弄,什么样的鸡巴她们没见过,就你这样的是不会撑起眼皮来的。快跟我走,快跟我走吧!”
他领着俄罗斯人又坐爬犁又坐马车的,路上走了不少的日子就到了“怡春园”。进了门先把一袋子银子扔在桌子上。财大气粗地说:“谁要是陪着我这位老兄睡一觉,这银子就归谁。听见了吗!”
老鸨子看着这个阵势,赶紧把她的姑娘们叫到一旁说道:“看到了吗?这叫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你们全都远远躲到一边儿去,对付这种大号的鸡巴千万不能用手握,要是他使坏在你的胳膊窝里抓挠一下,你感觉痒一松手就惨了!这货由我亲自对付伺弄。我就不信了,大名鼎鼎的‘怡春园’就这么好震唬?瞎了你的狗蓝眼!”
老鸨子找了间大点的屋子四周拉上窗帘把个里面遮挡得黑洞洞的,然后找来几个耳枕子摞放在大腿中间,对那俄罗斯人说:“有种的你上来,老娘正等你呢!”
俄罗斯人早就等不及了,就听见老鸨子话音刚落就野叫驴似地扑了上去,三下五下就过了老瘾。过后,他翘着大拇指说:“老弟,你没骗我,‘怡春园’的顶弄!”
这则故事在诸城引起了不少的争议。有人说,这恐怕是“怡春园”为招揽买卖故意编造的瞎糊弄人的吧。有人就持不同意见地说,你招揽买卖也不能糟蹋诸城人不实在,不是!当然,很多人的态度却不以为然地说,笑话,笑话,不说不笑不热闹。对不对?再者说了,谁要是拿着这么个笑话就愣说是糟蹋诸城人不实在,那他也太不够品位太不够度量了。你打听打听这城里城外的窑子哪家是咱诸城人开的?就算是开了,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婊子又代表不了咱诸城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真服了这些人了是非观念不清孬好不分。
张发奎来到“怡春园”就急着推门进去,谁知没推开,他就敲门,但还是不见动静。气地他往后倒退几步,从地上捡块石头,照准上面的窗户就使劲扔了过去,就听“哗啦”一声,就见那描画的花花绿绿,营造着温馨浪漫气氛的玻璃红一块,绿一块,红绿一块的散落下来。
张发奎的这招果然灵验。过不多时就听到婊子养的,婊子养的气极败坏的骂声,紧接着就一个油头粉面,皮弛肉松的脸,挑着两条细眉怒目圆睁从破洞子里伸出来,一边四下里探望,嘴里一边不停地骂着。
张发奎满不在乎地站在那儿,手指着那个大头娃娃一般的脑袋说:“要是再骂我割去你的舌头!看什么看?还不快给老子开门。”
破洞外面的那张脸先是支楞一下,尔后面容像一朵雨打的洋地瓜花似地破笑着说:“哎哟——我当谁呢!你一来就动硬的,谁受得了呀。嘻嘻……”
张发奎说:“不来硬的你怎么知道舒服。没功夫和你啰嗦,快开门老子过来摸底。”
老鸨子说:“俺这儿是守法户。什么大不了的事让局长亲自跑一趟?是不是还惦记着……” 说着挤眼弄眉的朝张发奎卖个关子说:“留着呢。咱可说好了啊,那个破了你交钱,玻璃破了你包赔。俺这可是从青岛运来的。”
“你开不开……” 张发奎就又在地上找石头。
“开、开、开。” 老鸨子赶紧把头缩回去。
门打开了。老鸨子一脸媚笑,陪着张发奎走进屋里。嬉皮笑脸地说:“局长,你看这都什么火候了,你还……”
“你少他娘跟我上浪。你的人呢?” 张发奎说着一把摘下大沿帽,往桌子上一扔。头上热气忽忽冒着。
“啊哟,我说局长。今天是吃枪药了。” 老鸨子收起笑容盯着张发奎说:“都在后院收拾东西呢,看事不好也得出去躲躲。你要那什么也赶紧的……”
张发奎瞪眼打断她的话,说:“收拾东西?二杆子没给你捎话吗!”
“二杆子?捎什么话?我都找他小半年了。那个连婊子都不稀罕养的杂碎,什么样的钱他都好意思的不还!” 老鸨子宽肥凸凹的胸脯起伏着恨不得要吃人。
张发奎的胸脯也起伏着咬牙瞪眼地说:“二杆子,要是再让我看见,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老鸨子察颜观色知道这事不只是欠几块钱那样简单。便先自矫情地说:“局长,消消气,为那个杂碎气伤身子不值得。有话你慢慢说,啊。”
“你给我听好喽。” 显然张发奎余气未消,口气生硬地说:“日本人就要进城了,到时候你带上你的姑娘全都上街拉日本兵。记好帐,钱由政府出。你给我记住了,要是出半点儿差错,用不着日本人动手我就把你这‘怡春园’一把火烧了,再把你绑到洪洞湾里喂鳖!”
“你说什么!” 孰料,老鸨子一下子变了脸,脸色比骂二杆子那会儿还难看。一屁股坐在圆凳上手拍着桌子说道:“这话亏你局长说出口,俺姑娘们就是再下贱也轮不到日本畜生操!别看俺死后进不得老林,俺可不能给祖宗丢脸。钱算什么东西?我是该挣得挣,不该挣得你包包搁着。谁稀罕!”
张发奎震惊地大瞪着双眼听完老鸨子的话,心里也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的确有些伤人,是啊,开窑子的怎么了,人家开的也是具有国人性格诸城脾气的窑子,人家开的既不违法而且是当下走红娱悦界有名的窑子。怎么着,你想朝人家使个性子就使个性子,想吓唬下就吓唬下了。你应该平心静气,推心置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心比心,耐心说服,诱导动员人家,让她们以大局利益为重忍受屈辱,克服伤痛,牺牲自己,保全她人,而且要打消顾虑,先把祖宗的脸面放到一边,重点放到活人的贞操上。于是,张发奎就收起刚才的那副嘴脸,变得慈眉善目,一团和气地说:“我也知道那日本人不是些什么好鸟。刚才,我也是一时心急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不过鸨母,话又说回来了你们总归是干这行的,无牵无挂的与那些良家的姑娘媳妇不一样。只要你们拖住了日本兵就算保护了这全城的女人,也就算是为抗日出力。你仔细想想,你为她们出上身子豁上了脸面谁的心里不感激你们?等日本人走了以后,我张发奎亲自为‘怡春园’ 立一座贞节牌坊,再请县长给想个词儿题个字,让石匠大大方方地刻上去。到时候你和你的姑娘们还有祖宗的脸上要多光彩就多光彩!你说是不是。”
老鸨子说:“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就没什么想不开的。牌坊的事我看就算了,给政府省点儿钱,都怪不容易的!只要人家别戳脊梁骨说三道四的出力不讨好就中。”
张发奎说:“这个你放心,谁胡说八道我割他舌头!再说了谁会那么不长人肠子。”
老鸨子点点头说:“那道也是。哎,我说张局长干这事的不会是‘怡春园’一家吧?”
张发奎说:“全城的窑子都干。这也是政府的无奈之举!啊哟!你不提我倒忘了,我还得通知别的窑子去。” 说着拿起帽子扣在头上。临走没忘了嘱咐说:“你可千万照我说的干,玻璃的事回头再说,你放心。”
没等张发奎走出门,老鸨子把他叫住说:“看你膘肥肉多的还跑的动吗!不如去找赵四,四麻子,他手下人多腿脚麻利,捎信传话得快当不说,他的话谁敢不听。”
张发奎一拍大腿说:“对呀!亏你提醒,我这就去找赵四去。”
9. 遗风
赵四的家住在西围子里。房高屋多纵跨两条胡同,出北门是“善人桥”,走南门是“老母庙巷子”。北门属便门,门口两边各置一个石鼓,门扇也小,看上去比平常人家略显得不平常。然而,南门就大不一样了,应该称之为霸道气派。两扇铁箍的黑色大门宽大威风的矗立在深深的门洞里。高高的大门口外用条石铺成层层台阶,仰观其上左侧是用大青石雕制的盘龙,右侧是用汉白玉刻成的猛虎。中间两边的大山石门座上分别浮雕貔貅图案。高大的门楼集能工巧匠不计工期花费不厌细致精到,采用大青砖磨平错缝结实牢固慢工细活精砌而成。看上去十分规正讲究,寓意深远,象征门风正气,人丁兴旺,财门广开,左青龙,右白虎东西护守,有望富贵长久。只要看看这大门楼子,别的就没必要再说什么。
俗话说,一个麻孔,一个心眼。不仅赵四心眼多,而且爱好也不少,什么种花养鸟,熬鹰训狗,样样喜欢,但人家赵四不抽不赌,治家严慬。当然了,吃吃喝喝,麻将牌九,逛逛窑子什么的也是常有的事,虽说屋内厉害,却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男人嘛,没点儿嗜好,不做点儿破格任性的事,还算什么男人。平日里,赵四出门总有不少人前呼后应咋咋呼呼的招摇而去。你看看,想当年苏东坡常山打猎是右擎苍,左牵黄,如今的赵四麻子却是右托水烟袋,左引大黑狗,很有些豪绅兼雅士的派头。
赵四很小的时候就在一家戏班里练武生,十几岁那年一场天花,让他破了相,班主本打算等他倒仓之后改唱小生,这下可真得没戏了。但班主同情他,仍然让他上台演出,武生一般出场少,脸上再多涂些油彩观众也不怎么太在意。过了几年,班主把戏班交给儿子的时候还特意嘱咐他要善待赵四,可是班主的儿子不喜欢赵四刁钻滑皮的样子,就先让他扫地倒水搬运道具什么的打下手,渐渐的就不再安排他上台演出了。赵四虽然心里窝火,但也不好发作,因为自己心里有数,就他这副面相人家能给口饭吃就不错了。后来,老班主实在看不过眼就偷偷给了赵四些钱,帮他在西围子外设了个野场子,又招了一批人逢集赶场翻翻跟头,打打蹦子也能挣些小钱。有一年的山会不知从哪儿来了个和尚,见赵四身手灵活,武功扎实就收他当徒弟兼干儿子,从此,天天教他练习武功,由于赵四脑子活泛又有功底,一两年的时间就打遍诸城无敌手。
人一旦有点名气,随之各种各样的好事也会接踵而来,他先开设武馆收费教徒,诸城的外地商户也不少找他押运货物的,为了交他这个朋友回回报酬也不少给。人一旦又有了钱,朋友自然就多了起来,出头露面的机会也不少。这不,县令差人送帖子来了,请他去衙门议事。赵四到了衙门之后才知道,原来县太爷请他出面干团练,赵四知道,当时的团练是张发奎的,觉得夺人饭碗不好就一再推辞,县太爷抹脸说道,话我已说出口,虽算不上什么一言九鼎,但泼去出的水能收回来吗!你干也得干,不想干也得干。本老爷知道你五功六功的功夫不少,有本事你打出我这大堂去看看?说是本老爷抬举你恐怕你心里不服,说你是身怀绝技报效本官总算可以了吧。赵四也不是不识时务不知好歹的人,有道是,好男不跟女斗,好汉不和官斗。
开始张发奎与赵四之间还有些过节,后来当张发奎知道赵四这么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又经自我反思之后,也就只好自认命运多舛老天爷瞎眼了。常言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不曾想张发奎也应了这句话,正所谓吃了县太爷的亏,又拈了县长的便宜。张发奎当上局长之后,吸取教训总结经验自我改造成为一个崭新的张发奎,展示在诸城老少爷们的眼里,尤其是在处理官府与那些有头有脸之人的关系上没少大动脑筋,对赵四也不记前嫌反而把相互之间的关系营造的比以往更为融洽密切。平时,二人聚在一起吃吃喝喝,推推牌九,打打麻将什么的总是感慨不已,常常意味深长地说道:唉!诸城就巴掌大块地方,五根指头占一半儿,长短不都长在一只手上!
正因为如此,张发奎一想到要见赵四心里就有种特别迫切与畅快的感觉,所以,一路上他加快脚步,顾不上肥肉累赘紧赶快走一气来到老母庙巷子。
张发奎来到赵四大门口,先不进门,站在门外朝里面吆喝:“四麻子,你看看哪个来了,还不快出来迎接!”
张发奎喊了几声,里面并没有动静。正觉得没趣忽又想起有急事要办,自己埋怨声,都什么火候了还没忘玩笑。便伸出双手用力推开大门侧身进去。
一进门是堵影壁,在镶篏的大青砖上,一个阴纹描金的“福”字迎面中间,四个角上分别写刻着“武福临门”或者是“武门临福” ,只要是从右往左念,不论横竖怎么读都通。绕过影壁,顺着条石铺成的便道往里走,两边用花墙隔开,东边花池里的紫藤随意附着攀爬,弯曲粗黑的树干犹如苍龙盘聚。西边的花池里可能是梅花,骨朵初露,干枝含苞。还有些花木全都落去叶子,光秃秃的一时也看不出叫啥名谁。再往前走蹬上两步台阶便是第一进门。
穿过厅堂,眼前又是一个院落,院落中间是用细沙填平的软地,两边是竖立的器械支架,刀枪剑戟样样兵器摆放错落整齐。再向两边分别是演练操场,地上凹凸不平,石铃,石锁,石滚之类乱七八糟到处都是。靠墙根是吊起的沙袋和竖立的木桩。让人一看就知道是练功习武的地方。往前走再蹬三步台阶便是第二进门。
依次往后各上一步台阶,分别是寝室,游乐厅,棋牌房等,然后绕道后花园经过暖房,狗圈,鸟舍出北门。走进大院让人有种步步登高的感觉。
平时,赵四就在第二进门的会客厅里,一边喝茶与来客聊天说笑,一边监督或指点徒儿们演习武功。
你别看这院深宅大张发奎却熟悉的如同自家,他心想赵四肯定是在二进门的会客厅里。然而,让他诧异的是,当他走进第二个庭院时却不见一个习武练功的!莫非赵四他脚底抹油带着徒儿们——溜了?不过,张发奎又很快否认了自己的猜测。当然,非常时期人心叵测谁又知道赵四心里是怎么想得呢,别忘了他是一个麻子,一个心眼。此时,张发奎太需要见到赵四了,因为,只有赵四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和质量帮他把急着要办的事办妥办好,现在,对于张发奎来说时间既不是效益更不是金钱,只要赢得宝贵的时间,就有可能使全城的姐妹们免受日本人的屈辱与奸污,假如站在这样一个角度上看问题,时间既是纯洁又是贞操。所以,分析张发奎的胡思乱想也就不难理解了。
当张发奎急步蹬上台阶,推门进屋一颗悬着心这才落定下来。只见客厅里面几个人围拢在赵四身边,赵四一脸严肃地不知轻声和他们说着什么,看上去像是在商量什么事似的场面及凝重又群情激愤。张发奎早把帽子提在手里,脑袋上仿佛是刚从煮锅里捞出的猪头呼呼冒着热气。看到赵四之后长吁一口气,也不管赵四在那儿干什么就近把帽子朝茶几上一丢。说:“四麻子,你急死我了,躲在这儿嘀咕什么?老子还以为不在家!”
赵四一愣,抬头朝这边看来,接着起身抱拳迎过来,边走边说:“哎哟,哟,胖局失迎,胖局失迎!” 也不知是诸城人吐字不清还是经心故意,反正赵四嘴里称呼的“胖局”听上去和“胖猪”的发音差不多。“啊哟,你看看这头汗?是肚子里着着柴禾呢,还是刚从锅里捞出来!”
张发奎也顾不上玩笑,一把抓起茶几上的茶碗也不管冷热“咕咚,咕咚”喝了两口,端着茶碗说:“你先别管从哪儿出来。快叫你的人给我办点事。快点啊,还愣着干什么!”
赵四说:“你急什么呀。办什么事你快说啊!你这么急三火四的,你不说谁知道办什么事,怎么办?”
张发奎拍了一下脑袋,接着就只拣要紧的一五一十的把事说了一遍。然后催促着:“你先别管我坐不坐。这会儿知道了吧。快吩咐你的人去啊!”
听罢,赵四也觉得这事不敢怠慢就对在场的几个人说:“刚才,张局长的话都听清楚了吧?快,赶紧了去办,哪个出了差错就别回来见我!哦,都回来见我,我等你们回话。快去!”
张发奎目送着一个个跑出客厅,这才一屁股坐在刚才赵四招呼请他坐的那把太师椅上。呼呼喘着粗气。
赵四给张发奎续了续水说:“这是上好的桃林山茶。别急,小心烫着!胖局,才张见你急没顾上细问,胡县长干嘛让窑子们上街拉日本兵?那不便宜了那帮畜生!”
张发奎指指赵四的脸说:“都说你一个麻子,一个心眼。你的心眼都哪去了?狗吃了。告诉你诸城人的便宜不那么好赚!这叫狸猫换太子。也叫婊子藏新鞋,豁上破的糟蹋。你一边儿学着点去吧。”
赵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试探着说:“胖局,转眼日本人就要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张发奎使劲把茶碗往茶几上一蹾。说:“人家都打进家门了,你说该怎么办!”
赵四说:“可咱们打不过人家!”
张发奎说:“打不过就不打了?明着不行,咱来暗的。谁也不能把热炕头让给别人!”
赵四一拍大腿。说:“我就知道你胖局是条汉子!不瞒你说,刚才我和徒儿们就商量这件事。你就等着瞧好吧,看我怎么拾掇那帮日本人。” 说着手上一使劲,只见景德镇出产的细瓷白釉的茶碗便碎成几块纷纷掉落在地上。
张发奎说:“到时候你可千万别在城里动手,那么干会惹出麻烦连累大伙!记住,见机行事。”
赵四说:“我不在城里动手,日本人怎知道这儿人也不是吃素的。我……”
张发奎打断他的话。说:“你什么你。这是胡县长的决策。日本人可不是你手里的茶碗。四麻子动动你的心眼儿,不是常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吗!要是惹恼了日本人,把咱们全都先杀了,你那肚子气还怎么出?只要咱想办法把命保住剩下的事不就好说了。忍受点儿胯下之辱也好东山再起,这么做不丢人。”
赵四说:“我就是咽不下那口气,咱们的地盘日本人凭什么耀武扬威的!”
张发奎说:“哦,对了。说起不让你在城里动手来,我倒有件大事还需你办,你家有脚踏车便利也快,找几个你最信得过的人骑车出去打探,主要是往北,有什么事马上和胡县长报告。再不能和上回似的国军都扔下咱不管了,咱还躺在被窝里做梦娶媳妇!路滑不要紧,你让他们把车轱辘上缠上几道绳子。”
赵四说:“那些事就不用你管了。张局长,你还有什么事吩咐?”
张发奎一拍脑袋:“坏了!我还有件急事没办。今天不和你啰嗦了,你可记住了四麻子,事要办好,气要咽下,见机行事。咱兄弟俩谁也不是孬种!”
赵四赶紧起身相送。张发奎一把抓住赵四的手紧紧握了一会儿。说:“兄弟,哥干不出处兄害弟的事。你好好想想。我走了。”
赵四目送着匆匆而去的张发奎,心里说:患难见真情啊!
10. 不杀人的城里
当年,城里人流传着“诸城三大怪” 的说法,其中的一怪就是“监狱建得像公园” 。这种说法虽然有些言过其实,但决非是望风扑影。诸城的监狱建在西关,西依城墙,东临“食品小吃”一条街,南望引水入城的“三角湾”,北枕西通城小门的便道。西出城小门的西南方是一片河沙滩,那儿是逢五排十,赶大集的牲口市,又是杀人正法的临时刑场。往北是大车店,木工铺和打制大车小辆的作坊。据说,当年江青的父亲就在这条街上开设木工铺的。
监狱的围墙也不像书上写的或者人们心目中想象的那样高墙铁网,戒备森严一派让人胆寒心惊的架势,诸城的监狱非但墙不算怎么很高也未架设什么铁网,反而墙头弯曲,顶盖灰瓦高低起伏犹如逶迤的苍龙,墙体上还留有扇形的、元宝形的、铜钱形的、花瓶形的等各种形状的窗洞。除了朝东开的两扇黑漆大门以及大门上那对龇牙咧嘴的狴犴图案门饰,看上去让人心里感觉不舒服之外,其余的看不出是关押人犯的地方。假如有人愿意,你可以找个空闲离大门远点儿站在外面,借着进出的人开门之时趁机往里看,你会看见鹅卵石铺成的便道两边是垂柳草坪,树下的草坪上还放置着石桌石凳。再往深处看还有假山流水,楼榭亭阁。如果细心又能看到一处用石头砌成的围堰,看样子可能是养鱼的池塘,要在夏天,池塘里出污泥而不染的几朵探出围堰的荷花又格外让人感慨。当然,看到这儿就应该收回目光就此打住,再往里就是一排排用石头砌成的,墙体青灰厚实的牢房了。
据说,刚建这处牢房的时候,曾有人提出异议,认为不伦不类画虎成猫就问县太爷:敢问大老爷您如此独出心裁意义何在。
县太爷当然不会说什么诸如人性化,犯人也是人之类的话。只见他深闭一双眼睛,摇头晃脑地拈捋着胡须,慢条斯理地说:“你以为何在?本老爷愿闻其详。”
那人支支吾吾不敢也不知道怎么说。县太爷微微睁开眼睛乜斜那人说:“你不说是胸中藏拙。我来问你,三军布阵,双方交战如何取而胜之?” 那人说:“先夺其帅。” 县太爷又问:“那——夺其志呢?” 那人说:“先夺其心。” 县太爷一下子睁大眼,拍着桌子说:“混仗!你什么都知道,却来问我!”
那人迷睁着双眼,仍然一头雾水的样子。县太爷这才知道他似懂非懂,其中的道理还是不怎么知道。就说:“本官要让进去的人明白这样一个道理,活着比什么都要紧。倘若人生无趣,势必枉命走险。余让其天天观光赏景,日日闻于饭香美味,随之欲念不断,快渐省悟,悔恨当初,检讨所为,有望痛改前非。当然,洗心则缓,革面尽快,攻心为上,表治为下,于是表里换然,方能重新做人。如若谁人留连情钟于斯,当断定其好歹不知,难可药救,那就在里面待着吧!我的话说完了,这回你该知道其中意义何如也。”
县太爷的话虽说偏颇,但也不失些许道理,值得肯定和难能可贵的是县太爷所独具的奇思妙想与他勇于实践的创新的意识。所以,诸城监狱就那么说怪不怪的建造起来并以与众不同的风格样式坐落在“西关”大街上。
不仅如此,在诸城还有很多的“怪事”也是经常被人们提起挂在嘴上。在诸城无论是谁犯了什么死罪,在城里只能游街示众而决不会砍头伏法,按指定路线走完几条街道的人犯要从西小门押赴出城,然后,在西河的沙滩上行刑。而且,刽子手也都是从外地临时雇来的。刚才的那位县太爷就曾经感觉雇人麻烦也打算培养诸城自己的刽子手,然而,也是以失败告终。有一回,县太爷找到一个杀猪的屠夫,推心置腹地对他说:你这营生腥臊烂臭的,一年也赚不了几个钱,不如随我去衙门专职行刑人。一年也砍不了几颗头,俸银却是可观,皇粮尽你全家受用,何如。屠夫听罢,一下子扔下手里的刀,对县太爷说:哎哟,我干这种营生就已经是只生闺女不生儿子了,你再让我去杀人?是不是打算让我绝后!县太爷说:你杀的可都是些有罪之人,等你干了这行之后说不定老天还能让你生个儿子。我在这儿与你签字画押,准许你家三代世袭,又何如。屠夫说:谁做坏事,谁遭受天打雷劈,与我无关!我干这营生也是为了生计,如今我还挂念着自己还剩多少阴德。不干,我可真不能干啊,县太爷,我求您了!
县太爷只好摇摇头,心里说,诸城人都说本官做事怪,依我看来诸城人才怪呢。
张发奎与赵四握别之后,又急着朝监狱这边儿直奔而来。如果说张发奎传达政府指令,号召妓女们上街拉日本兵是让多数人好好活着的话,那么他眼下要办的这件事却是在日本兵到来之前必须让各别的人快快死去。刚才他和赵四说自己有件急事要办,就是指关在监狱里的几个死囚还没处置。
大街上的积雪还是和刚下完时一样,道路上除了被风刮到墙根下屋后边斑驳露出的地面之外,其余的就那么厚薄不一的陈铺着,就连自家的门口也没有清扫的。张发奎沿着那一行行被慌慌张张乱七八糟的脚印踩踏的辙似的路径,一路走,一路想,胡县长说得对,自家的事自家摆平,用不着外人插手。自己打自己的脸比别人打自己的脸痛得轻。
此时,典狱长也正猴急挠腮地站在雪地上,一会使劲跺跺脚,一会用手搓搓脸的不时朝大门口的方向张望。当他看见张发奎走进大门的时候,便长吁一口气,小跑着迎接过去。“局,局长,你怎么才来?急,急死属下了!”
张发奎马不停蹄边走边说:“我,我也没,没有闲着,都,都准备好,好了吗?”
典狱长边走边点头说:“都,都准备好了,我这就带,带你去。”
死牢的门口外,早有五个死囚被反手绑着站在那儿,他们一个个脸色煞白,嘴唇发青,目光黯然死死地盯着远处的某个地方。一阵阵阴森肃杀的冷气从牢房里飘荡过来,像是一群群满怀仇恨的无影无形的小鬼似地在人身上尽情地撕着咬着发泄着,然而,死囚们仿佛失去知觉;木然地杵在地上,看上去,让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张发奎来到死囚跟前,先是站定喘息了一阵,然后,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扫视着他们说:“诸位,可能你们还不知道,现在我告诉几位,日本人就要打进来了!本人还是那句话,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是自作自受怨不得谁,我等也是执行公务。非常时期也没功夫外雇刽子手。政府仁义赏几位全尸,赶紧托生快回来咱们一块杀日本人。”
典狱长说:“局长,咱们开始吧?各位兄弟,局长说了,拉出去执行的时候,只打后背,你们也用不着怎么害怕,就一会功夫不知不觉地就送你们上路了。走吧,诸位。”
张发奎说:“等等。典狱长,还有什么酒菜?快去拿来,不在乎凉热。”
典狱长说:“大过年的,有,有。我倒忘了!我这就去拿。”
张发奎说:“都因情况紧急来不及传话给你们的家人。再说像何丁三、周震天二位也实在是传不过来,明着暗的这房那房的。今天咱这么办,你们几位当中有人也曾是诸城界面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临走我也让你们体体面面大大方方的,本人让你们自己走着去法场,想跑的你拔腿就跑。我可告诉你们,就是跑到天边,你也欠着自家的人命!松绑。”
狱警们还在犹豫。张发奎说:“没听见嘛?松绑!”
这时,典狱长端着酒菜走过来,看见狱警们在给犯人解绳子,便一下子停住脚步,惊眼看着张发奎。张发奎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接过食盒放到旁边的条桌上,然后,将五只黑碗摆开倒满酒,再把一半张猪头肉用手撕开分成大小不等的五份。这才说道:“兄弟们,我张发奎也是爹生娘养的,我知道谁都不想走这条路,不管平时怎么咋唬,真到了这一天谁的心里也不好受!临了,各位将就将就,把这碗酒和这块肉装进肚子里,打起精神来别让老少爷们儿看了笑话,也好让兄弟们打发诸位上路。来吧!”
人犯们凑过来,抓起肉端起酒吃完喝下之后,何丁三率先朝张发奎抱抱拳说:“谢谢张局长的好意,我这辈子值了!”
几个死囚也分别朝张发奎抱抱拳,道出各自人生在世的最后一句话。张发奎上前挨个拍拍他们的肩旁无比伤感地说:“你们走了,往后我们的日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过!时候不早了,请诸位先行一步吧,路上走好喽!”
说完,张发奎掩面转身快步走了出来。当犯人们走出牢房,一个个被狱警夹在中间,顺着高大的东山墙往北走去的时候,张发奎又把典狱长叫住。说道:“有空的话就挖个坑把他们埋了吧。坟头大小记住,等哪天他们家里人收尸还有个交待。完事后,别忘了按照说好地方把枪藏好。各个回家看看爹娘老婆孩子。这儿也没什么事了,在家等候差遣吧!”
典狱长目光惊异地看着张发奎,过了小半会儿,这才抬手正经其事地打个敬礼说:“是。局长!”
第五章
11. 官员省亲
张司令的队伍是在当天下午推小豆腐的时候到达渠河边的。一路上,张司令不止一次的让柳树林乘坐他的马拉轿车一起走,因为张司令从心眼里觉得他刚认识了一夜的这位兄弟实在是仗义够交,就有种他妈儿巴子的这么好的兄弟为啥不让俺早点儿认识的感觉。不说别的,就说今天一大早吧,昨夜弟兄们不是吃了村上的两口猪吗,天刚麻麻亮还没等老子穿好衣裳村长就找着要钱,说他娘的要是队伍上不给钱就得由他垫上,这次人多不比往常,又在年根子底下得体凉他一下。你看我那位兄弟,人家二话不说从腰里掏出两块大洋就填进村长的手里,还问人家够不够!你看看这事办的,那叫一个大方爽快!这不是两块钱就能说明白道理。咱就凭这一点儿也得认我这位兄弟。张司令确实是被柳树林感动了,他坐在车里想想这件事就伸出头来喊柳树林上车,还说你实在是不好意思坐,上来歇息一会儿,暖和一会儿再下去走也行啊。
柳树林谢绝上车的原因,实际上是想借走路的机会和弟兄们多接触接触,多了解了解。让柳树林没有想到的是,在他印象中的那些粗俗野蛮,奸诈心黑,嗜血成性,强奸乱伦的山寨大王悍匪强盗和他身边这些有说有笑有情有义的人并对不上号。他了解到这些人大多家中都有老婆孩子,传说的杂牌军也只不过是张司令借用他原来在军阀部队中已经撤销不用的序列番号,这些人之所以跟着张司令干的根本原因也主要是为了吃吃喝喝,肩上扛着支枪没人敢惹没人敢欺负,要遇上什么事弟兄们商议一下很快就摆平了。你别听名声不好,他们从不干那些什么杀人越货,绑票诈钱的勾当,要说他们占山为王,杀富济贫,强抢民女又似乎沾点边儿,但不能和“杀”或者“济贫”这些字眼挂钧,他们干的就是吃大户,抢夺富人家的财物,至于济贫就更谈不上了,他们的口号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假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他们也会和常人一样寻姑娘问闺女的,要是看上了谁家的女人也会先托人找上门去好话好说,实在不中也就凭着人多势众和手里的真家伙来硬的,这叫先理后兵。当那些姑娘闺女的被拉娘子配式的跟着她们的郎君过上一、二年或者时间再长点儿之后,并没觉得受到什么委曲和感到那儿不满意的,也就给他们生儿育女踏踏实实地跟着过日子了。
当柳树林基本了解了这些人的情况之后,心里在想,这到底是些什么人呢,是土匪草寇还是散兵游勇?是拉帮搭伙的地痞流氓还是成群结队的乌合之众?似乎都不是。实际上,这支所谓的队伍,他们大多是真实透明的一根竿子就捅到底的憨厚而又自作聪明玩点儿小心眼的庄户人。如果加以引导改造,说不定还真能成为一支抗日武装力量。
队伍在张司令的带领下选择一个离“渠河”不远的村子准备安营扎寨。这个村子张司令也是熟悉的,二百来户的人家多半姓郭,忘了是光绪的哪一年,郭家祖坟上冒青烟出了个进士。有一年,进士锦衣还乡,荣归故里。那场面一辈传一辈的直到今天提起此事仍让人感慨。村上的人说,论起来,俺该叫“进士”声老老老爷爷咧!当年,俺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官,官到底有多大,只知道他老人家回来的那天就连咱这儿的县太爷都跪在路边迎接,傍近晌午的时候仪仗随从就开始进村了,直到太阳偏西,那陪同的人还零零散散地往村里走。他老人家也没忘了祖宗后人,回来的一件事就是自掏腰包修祠堂。说起来都是郭家后人争气,他老人家临走时也搁下老鼻子钱,可那祠堂还没修完就没银子了,也不知道让些个混仗的东西把钱倒到哪去了!这可怎么办?要不说郭家出进士,心眼子多。他们商量一下就去外姓人家凑钱,没钱的用粮食顶也不嫌气。说好了,凡是为修祠堂出钱出粮出力的人家都能跟着俺老老老爷爷沾光,等祠堂建好后仪式上就把姓氏改过来,当着老老少少的面以郭氏宗族记载家谱。外姓人家一听这事谁不动心,郭家的势力多大?这不,村上的人家多半都姓郭。起初还行,郭家后人取名字的时候,中间那个字儿都按金、木、水、火、土五行次序辈辈往下排。可后来就不中了,人心散了,人情淡了,都他娘的各人顾各人了!你看看,按照俺这个辈份,起名的人中间那个字儿都应该带火,俺就叫郭炳什么,可你打听打听谁还论套,还不是乱七八糟的叫什么的都有!起个什么名字倒也没关乎,主要是别忘了祖宗,常记着自己姓郭,你看看这些年郭家折腾的。如今村上几个有钱有势的大户都不姓郭,郭氏家族的人反倒不是给人家当长工就是做佃户!你怨谁?
张司令打算到这村里安营扎寨可不管你姓什么,只要是有大户有吃有喝有地方住,香的辣的暖暖和和的就行。当队伍远途劳顿,疲惫不堪,拖拖拉拉走进村里的时候,没成想,一下子给这个死气沉沉的郭氏村落注入了活力,家家户户的大人小孩被吸引到大街上胡同里,脸上漾溢着兴奋的涟漪,眼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一个个注视着这支不知来自何方,怀抱肩扛,后背手拿,大小家把什,长枪短枪都有的队伍,心里说,你别看人家穿戴不怎么讲究,队列也不够整齐,只要是敢在这个火色上来堵日本人就是群好汉,国军倒是披挂一样,队伍也显得顺眼,可又能怎样?还不是连和日本人的照面没打,就他娘的像群黄妖子(黄鼠狼)似地被吓跑了吗!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人们敬重佩服地朝着张司令的队伍点头示意着,孩子们也跑上去好奇地摸摸他们的枪,感叹地说声,是些真家伙之后,便蹦着跳着嘴里喊着:“回家过年喽!” 四散离去。
队伍上的人也没想到能够受到如此的礼遇,他们也克服腿酸脚疼,一改懈怠散漫,情绪消沉的姿态,尽量不使自己一瘸一拐的狼狈形象展示在老少爷们面前,一个个伸直腰板,挺起胸膛,高昂头颅向前行进着,伴着随之而来的“扑哧扑哧”的小炮仗的爆裂声,“咔哒咔哒”的刀俎回应的剁馅声,“吱啦吱啦” 的炒菜油爆的炼锅子声以及“咕噜咕噜”的肚饿饥肠的迫切声,朝村子里的深处走去。
渐渐的村子里的年味浓烈起来。
此时,人们才仿佛记的,当西边那个暮气灰色,半死不活的太阳落下山去,公元1937年的最后一天便也宣告结束了。
除夕之夜,张司令的队伍受到了极为热情地接待,凡在郭家祠堂里安排不了的人员,分别被安置在离乡出走人去屋空的几户闯东北的人家,乡亲们担心好汉们受冻抱来柴草把炕烘热,又端凑来鱼肉菜肴水饺烧酒,好好地让他们吃饱喝足,又是大过年的好汉们连家都不顾了豁上性命打日本人,咱又有啥舍不得的!今夜,张司令也特别高兴,一连干了几碗烧酒之后,满脸惭愧地对在场的人说:“弟兄们,都怪大哥不好,大过年的把大伙领出来,扔下老婆孩子不管在家冷冷清清的!大哥这也是没法子,日本人又不管你过年不过年的。在这儿我和弟兄们下个保证,等堵住了日本人这儿的地盘就咱说了算,到时候兄弟们都把家安到城里,都他妈儿巴子的干点儿体面差使,把今天亏欠弟兄们的全都补齐了。来,弟兄们咱们再来一个!” 说着扬起脖子一饮而尽。然后,拍拍柳树林的肩旁说:“走,兄弟,你陪我一块儿去给弟兄们敬个酒。”
柳树林也喝得脸上通红。随手抓起个“酒嘟噜子”爽快地说:“走,大哥,我陪你去。”
弟兄们见司令大哥亲自过来敬酒,纷纷站起让地方。张司令和柳树林一块儿挤插着找个地方坐下。张司令说:“今天大过年的谁都不准提那伤心事,只许热热闹闹地喝。我先带头干一个,妈儿巴子的哪个不喝掐脖瀼上。”
弟兄们异口同声地说着好就端起酒碗扬起脖子,随后,屋子里便回响着粗细不同长短不一的“咕咚”声,听上去让人感觉豪放和痛快。张司令用手擦把嘴看看每个人的酒碗,说道:“今天真他妈儿巴子的高兴,看看我张司令的为人!” 说着伸手横指着满桌的大鱼大肉,“弟兄们跟着大哥好好干吧!”
弟兄们心满意足地大嚼着鱼肉,感慨地点头说着掏心窝子的话。张司令说:“今天高兴也是让我这位兄弟惹得。” 说着使劲拍着柳树林的肩旁说:“弟兄们大伙说,我这兄弟咋样啊?”
柳树林朝着各位抱抱拳表示谦虚。可弟兄们本来就心直口快又加上酒后吐真言哪管你表示什么,有话憋在肚子里难受,就听有人说道:“咱这位兄弟哪儿都好就是能吹。俺有个二舅在日照那边打鱼,出一回海,少则小半月多则小两月。弟兄们帮俺算算咱从山里出来到这会儿坐的地方有多远?才整整走了一天吧,咱不说日子长了就按一个月算又是多少路。可俺也没听俺二舅说海上住着什么人家!咱这位兄弟却说日本人是从海上过来的,会飞啊!说起飞来,咱这位兄弟还说日本人有飞艇铁车,能上天入地的,孙猴子啊!还是司令大哥说得对,日本人就是人家选了一群姓日的本家人,咱不是也常说,无王不成庄吗。要是咱也都选姓王的出去抢占地盘是不也叫王本人?那么选人也就是心齐点儿,没啥了不起的,来了咱照样打鸟操的!吹唬什么?”
“可不咋的。你不说俺也不想提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俺也说件事让大伙心思一下是不在理?咱这位兄弟跟我说,他们说话做事的都是听几千里以外的当(党)中央的!顺风耳啊?要是敢说你不是吹的,你回祠堂俺在这儿吆喝你,听着才怪呢。改改你这毛病啊。哥不误你。”
“都说俺也插句话,俺也听咱这位兄弟说,八路军的队伍里不叫弟兄们,叫什么,同志。说是比亲兄弟都亲,俺就信不下去了,比亲兄弟还亲的那是老婆!这么说他们是公鸡找成块儿孵群啊?咱这位不只是吹还怪有意思的咧。哈哈,哈……”
张司令看看柳树林的脸说:“哎,哎!都他妈儿巴子少说几句不中?有点儿毛病也得慢慢改不是。吃饱喝足了,都快睡觉,明天还得打探一下日本人什么时候到。走,兄弟,咱再去别处敬酒。”
临走,柳树林说:“谢谢各位弟兄们的好意。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二人走出门了,还听到屋里说,你听听,人家一点儿都不在乎。
12. 洋货集散地
胡县长目送着逃难的人群走远,感觉心里像挂了个秤砣似得往下坠。都说百姓心里有杆秤,我胡某人也知道哪头沉啊!他慢慢转过身摘下眼镜,掏出手帕擦擦眼对随行的官员们说:“都布置好了吗?”
随行们有的说是有的点点头。胡县长说:“亡国奴的滋味不好受啊。同志们!往后要小心行事,本县要求你们都给我活着,我倒要看看,区区小日本怎敢跑到这块土地上撒野!” 说着用手指点自己的脚下。然后,顺着城墙往东走去。这时,赵四跑过来,他少许喘息一会儿,小声和县长耳语着。胡县长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发奎做事越来越像样子了!”
此时,正是太阳西沉,暮霭笼罩的时候。胡县长凭高处往城里看去,但见雾气灰暗的城池里冷冷清清,死气沉沉。他长叹一声,从随行的人手里拿过铁皮喇叭,大声喊道:“各位居民街坊,都打起精神来,把炕烧热了,暖暖和和的该做饭时候做饭,喜欢喝酒的就喝上两盅。大过年的千万别委曲了自己,无论遇上什么事也得吃饱喝足再说。眼下,本县胡敬舜就站在城墙上,我等待着各家各户的烟囱里冒出烟来。”
胡县长一边喊着,顺着拐弯的城墙往北走,随行跟在身后也不时用手做喇叭状喊着。走着喊着,西北风里便夹杂着一阵一阵的烟气饭香飘然而过。胡县长站住身子长长吸了几口气,百感交织地说:“诸位,闻到了吗?这是一些多么和顺听话的百姓啊!” 说着,他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随口朗吟起自己刚刚在胸中应景创作的一首七言绝句:
“烽火北往狼烟起,
山河南去沦陷时。
化剑为犁兵器冷!
经诗风雅书国耻。”
越往北走风刮得越大,胡县长这才感觉浑身通透得寒冷,再加上一阵一阵的饭香诱惑肚子里也是饥肠辘辘了,他一连打了几个寒战有些快支撑不住了,便语气款款地说:“诸位,也该临到我等吃杯热茶,用些干粮暖和一会儿的时候了。走,咱们下去等日本人的消息吧!”
此时,住在律师巷里的黄元义还在家犹豫,年前,张发奎派人让他去见胡县长说是有事相商。不用黄元义多动脑筋就知道找他干什么。他心想,和日本人打交道命悬一线不说,背上骂声却是往后几辈子的事。舅母遭人的冷眼热脸就是个很好的印证,更何况,如今的日本人在街坊邻居们的眼里比杀父仇人还仇人了!早年黄元义的舅舅在青岛的日本租界里干勤务的时候,偷偷和一个日本女人好上了。开始两人眉来眼去暗送中国的秋波和日本的温情,中间是搂搂抱抱加亲吻相爱,最后是脱鞋上炕被翻红浪配合床戏真演性爱放荡,再后来就大了肚子怀上孕。不过,中日两国的后人和他们的爱情结晶是见不得人的。中国汉子闯了祸日本女人又害怕事情败露遭到家人追究,怎么办,日本女人爱情坚贞干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趁机与黄元义的舅舅私奔回到诸城。
黄元义很喜欢他这位温柔礼貌的日本舅母,也敬佩她的勇气和中国式姻缘观念,不离不弃斯守过日子。由于语言不通,黄元义只能打点子,换变着脸色,把心里想说的话比划着传达给舅母,舅母一脸茫然该点头时却摇头,该高兴时却叹气,依依呀呀的让人觉得孤独与寂寞。黄元义心急上火舅母也善解人意。因此,二人互为老师,渐渐的说话拉呱的也就顺畅起来,再也用不着为说句话指手画脚的大动力气了。
自从黄元义学会日本话的确让他受益匪浅。历来诸城和青岛的贸易交往就很活跃,什么洋火、洋烟、洋油、洋布、洋灰(水泥)、洋车、洋杂碎。哦,对了,洋杂碎是诸城人专门称呼那些使坏耍滑的外国奸商的。凡是在诸城的市面上带洋字的商品,基本上是从青岛贩运过来的。诸城的商人很精明,进货的时候大都千方百计地直接找外国人谈价论量,由于中间少了一道环节,诸城的洋货价格和青岛市场上差额不是很大,因此,周边各地的商人也用不着舍近求远不少直接来诸城进货的。所以,诸城就成了洋货的集散地。黄元义学会了日语之后,很多的商人请他当翻译到青岛谈生意。日子长了黄元义摸上门道干脆自己干,他又和舅舅在律师巷的胡同口开了一个洋货店批发兼零售,不出几年时间,黄家外甥爷们儿渐渐的在诸城有了些名望,就连那位名声不怎么好听,背后里被人议论勾引野汉子私奔大丢日本脸的舅母,只要带着她的私生子出来,满巷子认识与不认识的人都用日本话和她招呼,“靠恩泥砌瓦,靠恩泥砌瓦” 的极为热情和礼貌。要不然,县长大人又怎会知道律师巷里还有位会说日本话的黄元义。
当日本货受到抵制在国人面前臭如狗屎的时候,黄家舅爷们儿也随之被人冷淡了,私奔的舅母和野生的私孩子,也改为用诸城话和人打招呼了。见了邻居街坊先让开道然后躬身问候道:“您吃了吗?” 要是遇到大度的有涵养的会体凉人的君子还是能回应声:“俺吃了。你呢?” 表示一下关怀。若是碰到那些城府不深,包容性不大,肚子不存事的爱憎分明的直性子人就会白一眼,不知悠着点的说道:“俺吃不吃的,该你日本野娘们儿什么事的!”
眼下,胡县长让他去给日本人当翻译,他深知如今不比从前,往后会更麻烦。不过,他思前想后就感觉胡县长也是用心良苦,你看他平常的为人也不像是不要祖宗甘当走狗的样子。行啊,还是允承了吧,怎么说人家也是一县之长,只要心里不当汉奸就是表面上应付几句话没那么多事,到了要紧时候再和日本人攀下亲说不定诸城会躲过一劫。正想着,就听到胡县长向城里喊话。听罢,赶紧跑到舅舅家,说他要去政府当差,嘱咐舅母尽量不要上街免得让那些不明事里的人打了黑石头。舅母说:“放心吧,大外甥。都是俺娘家人不好,打打杀杀的跑到亲家门上了,俺哪还有脸面上街!” 你听听她说的,哪还有点儿日本人的味。
这会儿,胡县长正在北围子里的一家饭馆吃饺子。本来人家饭馆不营业,大正月的又兵慌马乱的。是胡县长饿得实在不行就近走进来,店家听说是胡县长二话不说赶紧下饺子。饺子是大白菜馅的,里面有擀碎的花生米和猪肉丁还加的香油。人家胡县长无论再饿再急,吃饭总是很仔细,吃完了还会说说如何做才会更好吃。这是他的为人之道也是为官之道。正吃着,就听门口有人埋怨说,你怎么才来!胡县长一抬头见是黄元义,就说:“不晚,不晚。来早了我还要多付份吃饭钱。” 黄元义觉得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胡县长,您真是日理万机,吃饭都没个时候!” 胡县长摆摆手说:“非常时期……”这时,赵四走进来:“胡县长,日本人向城里围过来了!” 胡县长一下放下筷子,心里“呯呯”跳着,脱口说道:“真来了!快,吩咐城墙上的人赶快打出白旗!走,咱们出去看看。”
诸城的城墙往北没有大门,只有门洞子,门洞子外面是一道用土石夯筑,外障密植的“棘荆”相护而成的围子,围子里是护城河,护城河上架一座吊桥贯通或者截断进出城里的道路。胡县长恐怕日本人打炮强攻,因此,早就让守门人放下了吊桥。
来到吊桥前日本人并没急于进城。有个穿着特殊衣服颜色也明显深于其他人的鬼子在那儿比划着,不知道是害怕城里有埋伏呢,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胡县长边朝外走,边吩咐身旁的人说:“你等赶快招呼人上街欢迎日本人进城。我只和黄先生过去。快!”
领头的日本人反复看了看胡县长和黄元义手里的三角旗,然后满意的笑着,把他那把大韭菜叶样式的长刀放进刀鞘里,朝着二人鞠躬说道:“啊里喀倒噢代依马死!”
实际上,胡县长懂日语,知道是谢谢的意思。只是日本人的那个动作让人感到他妈妈的好笑,都打到人家家门口了还鞠鸟躬!看来,日本人的礼节和中国人随口就来的“他妈的”差不多事,只不过中国人动口日本人动腰而已。
黄元义也躬身说道:“依依矮,倒呜依达依马希歹,瓦达西达齐奶,那喀吆西挠,倒毛达西代西达。”
日本人说“吆西。”
(算了,往后写就不用他妈的日本话了,全都用汉语。亲切!)
黄元义说:“请让我介绍一下,这位是县长胡敬舜先生,他代表本县各界人士亲自出城迎接诸位。”
日本人说:“大大得好,胡县长的够朋友!”
胡县长心里说:我堂堂一县之长是不能够说你区区小日本话的,那样有失本人的尊严与身份。话是黄先生说的,什么他妈妈的够朋友!他经心等黄元义翻译完,这才往后退了两步,做了个请的动作。
黄元义说:“城里请!”
第六章
13. 被司令吸引过来的炮弹
队伍在村里住了两天,一直也没听到有日本人的动静,张司令就把队伍窝在村里,并没到渠河边上陈兵布阵,也省下弟兄们整天把守在那儿挨饿受冻的。昨天傍晚,柳树林从外面回来,走进张司令下榻的祠堂,张司令正好把一块猪腿骨从嘴里搙出来,一边嚼着一边说:“我说兄弟,这两天你饭不正儿八整的吃外边怪冷的出去转悠什么?你也不用太操心,大哥早就让他们轮流望风,一旦有什么动静,弟兄们就会借着北风吹起牛角敲响铜锣,不等日本人过河,到时候咱再一窝蜂地压过去,就是吓也就把日本人吓跑了。快吃饭,快吃饭。不就是几个他妈儿巴子的日本人吗。”
柳树林说:“大哥,我是不好再说什么了!不能再让弟兄们说我吹。”
张司令说:“哈哈,哈……这就是兄弟你的不对了,要是他们比你经得多,见得广谁还听大哥的?不说不笑不热闹。别往心里拾。”
柳树林说:“放心,大哥,我没那么小气。今天过午我听有人说日本人不过渠河了。”
张司令一下抬起头:“你说什么!让我把日本人就这么着给吓回去了?这是谁他妈儿巴子的嘴不严实走露了风声!”
柳树林说:“这个事咱日后再查。眼下急着对大哥说的是,日本人改道高密南下诸城。”
张司令说:“怪不得。他妈儿巴子的日本人真鬼。从高密下诸城,那是一马平川啊。没河没坝的不大好堵。”
柳树林说:“我不正经吃饭也是为这事。你想想,咱们一路上吆吆喝喝的谁不知道司令大哥要去打日本人,又有多少只眼睛看着咱。就说这村上,人家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拾掇出屋来暖暖的让咱住着。你说那日本人为什么就不让咱争口气!”
张司令说:“啊哟,我说兄弟,你就是为这着急上火?日本人不让咱争气,咱就去找他争,我这脸可不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兄弟,快吃饭。”
柳树林从黑泥盆子里拿出一块骨头放到嘴上一边啃着一边说:“大哥,你知道北乡的岳沟村吗?”
张司令说:“俺咋不知道。哥不是跟你吹,诸城这地场哪儿没让我的尿泚过?噢,你是说咱就在那儿等日本人!” 他瞪大眼审视着柳树林说:“哎哟,我说兄弟,你不光是那什么都会,还带兵打过仗吧?”
柳树林说:“大哥,我才张不吹了,你又替我吹。你看,我连支枪都没有,谁能听我的!我也是下午听他们武工队长、民兵队长说的。”
柳树林的话又让张司令吃了一惊:“什么时候诸城地界上又冒出这么多的头领!”
柳树林说:“他们也都是些领头打日本人的好汉。”
张司令说:“哦,那这日本人就让那些好汉们打去吧,明天一早咱就回山里,等他们打不过的时候再说吧。咱可不能跟人家抢功!”
柳树林说:“大哥,打日本人还怕人多?你不是也花钱招兵买马壮大自己的队伍吗。这个火候咱要是回山窝起来了,不知内里的人还以为咱贪生怕死外人都打上门来草鸡了,咱可不能赚那名声啊!日后弟兄们谁还瞧得起大哥,时间长了说不定都会投奔别人去了!大哥,我见过那几个队长手下的人,比起大哥来差远了。”
张司令皱着眉头,摸着他的燕子尾巴似的胡子,嗓子里吞吐着:“这些事我也不是没想过……哎,兄弟,才张你说什么?”
柳树林说:“大哥,我是说他们手下的人少,咱们那人多势众再加上大哥的威名,只要咱们能打出些名堂来让他们服咱,他们的人日后不也得归你管?大哥,你总说让跟着你的弟兄们都混得体面些,这可是个好机会,等咱们把日本人打跑了,你和弟兄们可都是抗日英雄!”
张司令说:“兄弟的眼光比大哥得长。你快吃饭,让我再好好想想。” 说着从桌上抓起块抹布擦擦手,再直直身子从腰里拔出一支枪来放到桌子上说:“兄弟,吃完饭大哥先教你打枪。我从军的时候也有个师爷心眼脾气的和你也差不多,就是他不会打枪……快吃,快吃。这玩意儿凭你的脑子也好学,要想打得准日后再慢慢来。”
柳树林说:“谢谢大哥。不过,我还要提醒大哥几句,这会要是去堵日本人,肯定咱们是主力,到时候咱也多长几个心眼儿,日本人要是来得多咱就偷偷撤出来,从长计议不吃眼前亏,要是少那就说不着了。撤的时候你别忘了带弟兄们往西走。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张司令用火辣辣的目光看着柳树林,庄重地点点头。然后,转身朝外喊道:“来啊,你去渠河边把几个弟兄叫回来,咱不在那儿打,换地场了。”
“呜呜”的牛角号声在村子里的夜空中回荡,张司令的队伍就要开拔了。这时候,家家户户的灯笼、马灯、火把点着了,大街上站满了前来送行的男女老少。张司令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也不上他的马拉车了,一路上双手抱拳哆嗦着嘴唇说:“老少爷们都赶紧回家安安稳稳地睡大觉。都回吧,外边冷,等下回再来俺带几颗日本人头咱煮着下酒。”
队伍依依不舍地走出村子。柳树林扬头看看空中,天上的三星正值下半夜。他想:这时出发,明天早晨就能到达指定的伏击地点。这时,张司令拍拍他的肩旁说:“兄弟,上车吧,哥教你打枪。”
冬日的太阳灯笼似得挂在东边,光线朦朦胧胧的透出来洒在地上,原野里薄薄的破雪层厚不遮地的白一块黑一块的四处铺开。目光的尽头有一条南北走向的马路弯弯曲曲延伸过来,快到近前的一段被东西横躺的土岭挡住,穿过土岭马路又从沟里爬出来继续往南逶迤而去。土岭上,光秃秃的树木在寒风中摇晃,地沿上的“猴子毛”焦黄枯败的卧扑在残雪里。崖下马路两边的斜坡上,杂生的灌木幠住衰草乱七八糟的漫布在沟沟坎坎上,杂丛中几棵“狗奶子”上干红的果实依恋着枝条动情地陪伴在那儿。一簇一撮的干雪,欺压在密集成堆的残枝败叶上灰不溜秋得炫耀着。一群麻雀“叽叽喳喳”贴着地皮飞过去。三、五只“野俏”抓住树梢嘹亮地朝远处叫着。时光渐渐地流逝着,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也悬而未果的等待着。这是公元1938年农历正月初三,伏击日本人的战士们所经历的情景。
这时,一阵一阵的小北风送来“轰轰”的声音,那声音由远渐近越来越响地闹腾着。扒在地沿后面的几个弟兄说:“操他娘的什么鸟声这么扎耳朵根子!”
柳树林说:“小点儿声,是日本人的汽车。”
“什么?车!”弟兄们也顾不上寻思柳树林是不是吹牛,一个个伸出头来朝远处张望。柳树林赶紧说:“都快扒下,扒下!”
几个兄弟还是不死心地偷偷张望着,看到了,看到了。在那条灰白相间的马路上,有几个黄皮刺眼的家伙屁股后面拖着黑烟朝这边儿爬过来,不是爬算是跑,算是快跑。“啊哟来!俺的娘,亏着是扒着要是站着这功夫早就到眼前了!”
柳树林说:“怎么说了不听?大惊小怪的干什么!大哥不是坐着吗,变下模样都不认得了。大哥,看来日本人来得不少,昨下晌想在路上挖坑,路冻着。你让弟兄们都别出声,看看阵势再说,等听到枪响咱再打不迟。”
张司令说:“哦,那几个兄弟来的晚不知道咱这车也会出声。打与不打的咱这会儿也不能撤,要是日本人跟咱腚后边撵着打就麻烦了!哎,我说弟兄几个都给我藏好喽,蛤蟆蜇声的。”
柳树林点点说:“大哥,我去前边看看。”
张司令说:“兄弟,你小心点儿!”
少顷,柳树林朝这边喊道:“大哥,快叫弟兄们用皮袄包雪,站在崖上往路上撒,这儿是上坡车就上不来了,咱把日本人堵在沟里打。”
张司令一拍脑袋。赶紧指挥弟兄们包雪往路上撒,他们在树干下、低洼处凡是有积雪的地方忙碌着,这时张司令看到,也不知打哪儿冒出那么多的人来,他们有翻穿棉袄白里朝外用帽子盛着端的,有把披在身上的白布解下来当包袱裹着背的,几个霎时功夫,马路上便撒满了厚厚的一堆一片的积雪。日本人开始打枪了,密集的子弹“扑哧扑哧”地钻进前面的地堑上,田塄上、荒坎上、斜坡上,土崖上也被打的尘土飞溅泥块滚落。空气里“嗖嗖”刺耳的声音呼啸着从身边头顶上划过,寒风中飘散着缕缕青灰色的轻烟弥漫着呛人气味。柳树林大喊着“卧倒”又改喊“扒下”。随之,举枪朝车上的日本人射击。张司令和弟兄们也使出大小家把什,一齐向沟底下开火,眼看着有几个日本人四仰八叉的躺在车箱里路面上。
日本人被压在沟里四处找着躲避的地方。弟兄们打得来劲,兴奋地大声喊着:“司令大哥,俺又打扒下一个!” “司令大哥,俺也是!”
这时,慌乱的日本人开始稳住,在沟里架起迫击炮朝崖上反击,炮弹“轰隆隆”在岭顶上炸响,被爆起的土雪里夹杂着麦苗树枝在半空中翻腾着倾落扬撒着,气浪在原野里鼓涨着着将声音扩散向远处,脚下在抖动眼前混天黑地。紧接着,天上也响起了“嗡隆嗡隆” 的声音。当柳树林扬头朝上看时,一架飞机正向张司令俯冲下来,说时迟那时快,柳树林还是晚了半步,只见张司令的肩胛骨被打穿了,烧焦的狐狸毛领上汩汩冒着红黑的血。柳树林一下子把张司令背到肩上,大声喊道:“弟兄们,快跟我往西撤。快!”
14. 死里逃死
死囚牢房设在监狱最里面的西北角。监狱的西外墙与城墙之间有一条夹道,犯人出了西便门顺着夹道往北走就到了城墙的西小门。
典狱长和十几个狱警押着五个死囚西出城小门来到雪染黄荡的河沙滩上,犯人们一个个面朝西南方向站好,典狱长说:“局长没有看差,你们有种!临了还有什么话说?”
“没说的,杀人偿命。快些动手,让俺早点儿托生。” 有人大声说完,一齐扬头闭上眼睛单等赴身黄泉路。
“好样的”典狱长说:“弟兄们照准了,别让好汉们受罪!听我口令,预备……”
然而,敛声屏气的犯人们并没听到枪响,耳边的寒风阵阵刮过脸上倒觉得有些刺痛。他们一个个借尸还魂似地懵懵懂懂转过头,只见一群穿黄衣裳的人用枪把典狱长和狱警们逼住,嘴里“呜哩哇啦”的,看那意思是,让他们快快地放下枪,通通的老老实实站好。
死囚们正在纳闷,其中一个穿黄衣服的走过来,挨个拍拍他们的肩旁,翘起手套上粗短的指头,嘴里搅拌着直不楞楞的舌头说:“吆西。大日本皇军还是第一次领教这样悲壮的杀人场面!难道你们不知生命对于每一个人来说只有一次?大日本的武士道精神也不过如此。大大的佩服,大大的佩服!”
那个仰天大叫的犯人说:“你是干什么的?不用你管,老子乐意。滚一边去,快让他们动手怪死冷的。”
日本兵拍手大笑道:“哈哈,哈……我真不明白,难道冷比死还重要吗!做错了事也不懂得原凉自己一回,就那么心甘情愿的去死?真让人摸不着头脑。臊——嘎——”
“笑什么笑!你才臊呢。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大冷的天跑出来管闲事。老子好汉当到底,日后你让俺怎么见人?听着没,滚远点儿!”
日本兵说:“你这么说就太不近人情了。我们救了你们的命应该说声谢谢。你是觉得我们做得还不够好?” 他说着托起手里的枪,照准一个狱警捅过去。就听到“扑”的一声,刺刀穿进狱警的胸膛里,少顷,浓稠的鲜血顺着刺刀的两边喷射出来,缕缕热气随风飘散,黄白坦荡的河沙滩上弥漫着血腥气味。
死囚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死死地抱住日本兵,急眼揪心地说:“我臊,是我臊。不管他们的事,不能乱杀人啊!”
日本兵扭转头去,对抱在他身后的死囚说:“你是不是还需要他们向你说声对不起?”
死囚说:“中、中,只要你不杀他们,干什么都中,干什么都中!”
日本兵说:“请你把手松开,我去转达你的建议。”
死囚松开手,日本兵顺势把枪推送到死囚的怀里说:“拜托你替我拿好枪,我去让他们向你道歉。”
死囚紧紧地抓住枪,残留在刺刀上的血顺着枪管虫子似地蠕动着爬到死囚的手上,他感到阴冷冰凉。
日本兵走到典狱长跟前,用手拍拍他那胖乎乎的脸说:“喂,你的,大日本皇军所创造的精神折磨的杀人游戏是不允许任何人效仿的,你这么做按照你们中国人的话说,是不是太欺负老实人?赶快和那些好汉们说声你吃饭了吗,慰安一下,我就放你老婆孩子热炕头。”
典狱长稍许理顺一下日本兵的话。说:“各位,对不住了,差点要了你们吃饭的家伙。抱歉,抱歉!”
日本兵全都仰天哈哈大笑起来,阴阳怪气的不知道有多开心。
西边的太阳忽然变得仿佛一张羞红的大脸,火烧云将血色的光线淡淡地涂抹在河的冰面上,沙滩上,城墙上,典狱长的脸上,狱警以及死囚们的脸上,全都变得火辣辣的通红。
日本兵们出尽了风头,或许是不感兴趣觉得累了,他们把狱警们的枪退出子弹挂在他们的脖子上,由两个日本兵押着。其余的日本兵斜背大枪用手搭轿,让六个死囚坐上去,“叽哩哇啦”的唱着日本小调朝着城里招摇而去。
不知是什么时候,西小门也设上了日本人的岗哨。当那群日本兵,狱警,死囚们走过来的时候,站在南边岗位上的哨兵向刚才杀人的日本兵立正敬礼说:“报告小队长,这儿没有土八路武工队,大日本皇军兵不血刃占领了这座城池。” 说着伸手指向城里,日本小队长随手望去,只见一面太阳旗在高高的旗杆上飘荡着。日本小队长点点说:“很好,很好!”
站岗的日本兵接着报告:“支那县长已经把大本营安置在东教场,所有的大日本军人都要去那儿集合,晚上与支那人联欢,还有花姑娘的伺候。”
日本小队长兴奋地搓搓手。说道:“你俩,让这些黑猪领着去他们的监狱自己把自己关起来。我们由这五位好汉带着去东教场。执行吧。”
诸城的教场分东西两处。西教场是警察局吃饭睡觉兼办公的地方。东教场是保安团的驻地,是保安团演兵出操,列队练枪的地方。本来保安团是隶属区公署管理调谴的,吃穿军饷等一干军务开支都是由区里下拨供给的,“七、七”事变以后,区公署就没心思管这些事了,就扔给各县处置,各县就像捡了刺猬似得放在手里扎人,丢下又怕上边追究。于是,保安团就过继到后爹后娘的手里,谁都拿着不冷不热的待理不理的混时光熬日头。未了,保安团成了捣蛋团,乱哄哄的整天价惹事生非单打群殴样样过硬,城里的老百姓都躲着他们远远的,要是有谁家的孩子讨人不听话,说一声保安团来了,立马老老实实的。本来,胡县长也学着其他县的做法不给粮食欠发军饷,打算逼跑那帮王八蛋算毬。可是,保安团长软磨硬泡又让胡县长无可奈何疲于对付,一直拖到日本人兵临诸城这才下决心处理这件事。此时,胡县长心里比谁都清楚,要是留下灾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招惹麻烦,要紧的一旦被日本人拉拢收编了他们又会仗势欺人充当帮凶。于是,胡县长给了保安团长一个警察局副职的位子,让他打发每人六块大洋,办理手续登记造册,各执一纸字据应付了事,然后,收缴枪支遣散回家。没成想赶走一群咬人的野狗又来了一群吃人的狼,东教场又成了日本兵的大本营。
刚才,五名死囚见识了日本人的心狠手辣,心里知道,这帮子穿着黄皮戴着铁帽子脖子上飘荡着破布条子的家伙们肯定不是什么好娘养的。所以,也不和他们别扭计较,引导着日本兵向东教场走去。
脚下的这条路对于他们五个人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诸城本地人,不用说是睁着眼就算是闭上眼这儿的一切也会像看西洋景似得一张张的清晰地出现在他们面前:这儿有刘梦溪小时候和人打架留下的血迹,有任若英身穿棉袍斜背着算盘书包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洋洋得意走过的身影,然后,来到附近的胡同里跟着私塾先生摇头晃脑地唱念着“人之初,性本善。……” 有杨弘历佝偻着身子牵着他娘的手到前面的药铺里看病抓药的情景,有周震天一时高兴贪杯醉酒吐在路边的秽物,有何丁三推车送水滴落的水痕和两只破鞋踩上的脚印,顺着脚印往西再拐弯往北,向前走二十来步就是他干爹兼岳父的深宅大院,在那灰黑色的围墙里遇到原配夫人丁香使他在人生当中第一次尝到了女人的滋味。以及在他后来出息发达的那些年里,每逢正月的初一到初三他自掏腰包请出戏班艺人,在这儿踩高跷耍旱船的热闹场面。在监狱里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怀念这里的一切,他们期待着等到游街示众的那一天,最后再看一眼那些陪伴着他们成长,见证他们喜怒哀乐的大街小巷,然后死心踏地去阎罗殿报到托生。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使他们的愿望大打折扣,只见,新年正月初三的大街上家家户户的大门紧紧关闭,无人打理的残雪和肮脏的杂物散布在大街小巷里,寒风中,狼狗的狂吠和撕心裂肺的哭叫声仗势绝望的阵阵传来,刺耳的马蹄声和皮靴的践踏声耀武扬威的渐渐远去。五位死囚恍惚活着走进冷森恐怖的阴间地狱里,彻底失去了对生活的向往。他们甚至埋怨狱警们办事拖拉出手不快耽误了他们重生的机会。人间常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可如今河东河西都被日本人占去了哪还有咱们的出头之日!张局长说得对,往后的日子肯定是生不如死。
15. 操娘的东教场
东教场的地理位置,按照诸城城里的地貌地形分布属亚高处,最高的地处应该是东岭一带,也就是江青老家的地方。当时,在筹建东教场的时候,区、县两级官员就审时度势,以高瞻远瞩的目光和超出常人思维能力的指出,保安团的营地应当建在视野开阔的制高点上,以有力的地形和易守难攻的战略要地为选址条件,以坚固不破的建筑施工为要求,将保安团的防地打造成铁的营盘,让城里的居民们放心的以确保百姓安居乐业的具有战略意义的工程,为此,所有的事务公干都要以其为主,所有的大事琐碎之事一盖为其让路,村庄搬迁,住户拆屋,土地归公,凡滋事咆哮公堂者,一律按乱党惩处决不姑息手软。由于两级政府的重视与督办,东教场如期落成。当然银子也花了不老少,按当时政府官员们的话说,就是要舍得使银子,大手脚花钱,羊毛出在羊身上。在东教场完工之后,就有很多百姓遥指着那一排排的大屋编着顺口溜骂道:
东教场,我操你的娘,
拆了俺家的屋,推倒俺家的墙,
住上帮杂碎使唤枪,为治安保家乡,
白花花的银子往那当官的腰里装。
惊堂木擂得响,
乱党就坐在大堂上。
当年,政府官员的深谋远虑,如今却成了日本人展示武力,杀人放火的大本营和集结地。不知道老百姓们现在该编唱什么样的顺口溜又该如何骂法了。
大年初三的晚上,东教场里聚集了不少的人,有前来与大日本皇军联欢的各界人士,有城里的茂腔戏班,野台子的锣鼓队,玩杂耍的艺人还有各妓院里的花花姑娘。他(她)们一堆堆一撮撮地缩脖袖手的站在那儿,看上去不像是联欢的样子,倒像是出殡似得一个个哭丧着脸。
这时,临时搭建的台子上站上了一个弯弓腿,身材像豺狼狗子似的东西,只见他,头上戴着日本人的帽子,上穿大襟扎腰的羊皮袄,下穿黑色肥大的衩裤,腿扎着穿一双圆口大棉鞋。扯着公公嗓门大声说道:“大伙听好喽,我是二杆子,如今是日本先生的保安队——长——”
喊到这,旁边有个日本兵说:“八嘎!应该说大日本皇军。你的明白?”
二杆子朝日本兵一气点头哈腰之后接着说:“哦,对了。我是大日本皇军的保安队长。到时候全都使劲热闹,有什么本事就拿出什么本事来,谁敢施奸耍滑小心脖子上的七斤半!啊——” 二杆子说着朝四下瞅了瞅说:“我怎么没见胡敬舜和张发奎?死哪去了!咹。如今怎么不见人影了?当年祸害我二杆子的本事跑哪去了!”
旁边的日本兵说:“喂,乱说的不要,快快维持秩序的。”
二杆子走下台来,那神情比他是日本人还日本人。他先走到妓女们人堆里捏捏这个的脸,摸摸那个的手说:“姐妹们,今晚应该高兴才是,那些日本人色的呢。到时候可要把大腿夹紧喽,伺候皇军可不敢松松垮垮的。嘻嘻,嘻……”
妓女们全都朝他吐唾沫。有人说:“二杆子,怪不得都叫你万人嫌,就算婊子俺也不养你这样的!当初你娘找了个什么杂碎在茅房里办事奏的你?真给诸城人丢脸!呸,呸。”
二杆子说:“丢脸不打紧,别到时候爬不起来就中。我让你们嘴硬,等着吧,臭婊子。嘻嘻,嘻……”
二杆子被张发奎赶出南门里,根本就没打算回家,心想,好汉都不吃眼前亏,何况是赖汉子了。他带着老婆闺女溜进一条胡同左拐右拐就来到东小门,他见两扇门紧紧地关着,而且,还设人把守,当时就有丧气。可蹲在地上想了半天,想来想去觉得非走不可。于是就走过去和守门人说:“啊哟,大兄弟,是你看门呢。”
守门人看了看他,好像不认识。就说:“嗯。”
二杆子便神神秘秘地小声说:“俺是发奎的亲戚,说是让俺来找个姓王的关照一下,你看,事急也忘了让他给立个字据。大兄弟,你看这事……” 说着掏出几块大洋来塞到那人手里。“要不俺再回去让他补一个?”
守门人犹豫了一下。说:“姓王的回家有事刚走。张局长吩咐除了赵四的人,别人一律不准放行。你看,你这事又没说找俺……”
二杆子说:“啊哟,难为大兄弟了!要不俺快回去找发奎补个字据?” 说着伸手做个要回钱的动作。
守人说:“别跑腿了,写了俺也不认得。看样子你也不像是唬俺。” 说着朝四下里看看。“快走吧。”
二杆子出了东小门,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边走边对老婆闺女说:“这做人啊,也不能太实诚,该糊弄的糊弄,该舍得的时候要舍得,几块大洋就救了三条人命。你算算是帐不是帐?”
他老婆说:“谁稀罕算,你是什么人俺娘们又不是不知道!不过,我告诉你啊,俺表舅能不能留咱还二乎着,平常你又不上人家的门,一口一个山杠子穷光蛋的,这会儿用着人家了又腆着脸叫表舅了。”
二杆子说:“人都是现来现的,现喂的老母鸡不下蛋。刚才那老几我认得他是谁,几块大洋不也就打发了。山里人更好糊弄几句软和话肯定一口一个亲外甥的。”
他老婆说:“我这辈子跟着你算是倒了血霉了,要不是你那些软和话俺爹娘也不会允承你,也怪二老太贪财找了你这么个女婿,你是糊弄够了俺娘爷再去糊弄俺表舅!反正和沾边就没有个好。”
二杆子说:“臭娘们的嘴怎么像个棉裤腰似地什么也往外吐露!以前的事可不敢和你表舅胡说八道,别让他拿咱不当人。”
他老婆说:“你少咱、咱的,谁和你一样!俺不稀说你。自己先前头走着俺去尿尿。”
二杆子说:“都什么火候了你还顾得上尿尿!赶紧走,实在憋不住就尿裤裆里,回头让你闺女给你洗。不知死活的娘们儿,我可是花了好几块大洋呢!”
他老婆说:“二杆子你真杂碎!怕死你走着。” 就放下包袱把提着裤子找地方。
二杆子说:“你去哪儿,一个老娘们蹲下尿你的,还怕什么人!”
他老婆也不搭理朝远处张望着就向那边儿走。闺女见娘尿尿也感觉憋得慌,说声:“娘,等等俺。” 也跟着她娘跑过去。
二杆子无奈地长叹一声,也只好耐着性子蹲在地上等。心里想:那城里让日本人占去也好,反正这辈子我是翻不起来了!我二杆子得不到东西,谁爱拿去谁拿去。要是日本人再把那胡敬舜、张发奎什么全咔嚓了,也算替我二杆子出了口恶气。欺负我的人都不得好死,这叫爹治不了儿子有能治儿子的。管他是何人只要是对我二杆子有利的就是好人。正想着,只见一群麻雀惊恐扑楞地从二杆子头顶飞过。他这才想起去尿尿的娘俩,站起身来自语道:“唉,真够拖拉的!你看我这腿都蹲得麻木了,这尿尿的怎么还不回来?遇见鬼了还是……”话没说完就传来老婆孩子的哭叫声。二杆子一拍大腿说声:“坏了!”赶紧寻声跑去。
当二杆子磕磕绊绊地奔过几道土坎的时候,眼前的情景就连他这不长人心眼子的人都没想到。在一个低洼满是枯草的土窝子里,几个日本兵已将他的老婆闺女按压住,身上的棉裤棉袄也早被撕开脱下,老婆扭动着四肢发疯地挣脱着嘴里声嘶力竭地大骂着操他祖宗,闺女浑身颤抖着拼命拒抗无望地撕心裂肺地惨叫哭喊着,日本兵们的裤子挂在屁股下色狼贪婪地淫笑着。寒风无动于衷照常无情地刮着,残雪冷漠沉寂的零散在旷野上。
二杆子只感到天旋地转大叫一声倒在地上,他滚着翻着不停地捶着胸膛号啕大哭道:“老天爷啊,你打雷劈了我吧,我不想活了!胡县长说得对啊。这大冷的天怎么就……这帮比我还畜生的畜生啊!老天呐……” 他哭着喊着捶着自己手砸在地上,他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二杆子就感觉屁股上被什么东西击了两下,他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眼前两只皮黑筒高的大鞋挡住了视线,他顺着大鞋往上看,只见一个裤裆里肮肮脏脏的黄衣人站在他身边。他起腰坐下转头寻找土窝子,忙不迭地往里看,只见娘俩还披头散发地躺在那儿,日本兵们也都穿好衣服朝他怪笑。他使劲拍下地埋头又哽咽起来。
站在他身边的日本兵说:“先生,别想不开,慰劳大日本皇军是你们支那人的荣幸。快快地起来带我们进城,好处大大的。”
二杆子坐着不动。日本兵又朝他身上踢了两大鞋。说道:“八格,快快地起来!”
二杆子心里一哆嗦,轱辘一下爬起身来,用袖子抹抹嘴、眼。嘟哝道:“反正老婆孩子都让你们给弄了。你说说给我什么好处?”
日本兵拍拍二杆子的肩旁说:“这就对了。哦,先生我怎么称呼你?大哥?岳父?好像通通得不对。请你告诉可以吗。”
“俺叫二杆子,反正别人都这么叫,你爱咋叫就咋叫俺也没法再在乎!”
“二杆子?”日本兵说:“怎么听上去像我们日本人的名字。那我就称呼你二杆子君,行吗?”
“后边不带军,就叫二杆子。我听着军就头痛!”
“吆西。你的自由大大的,快带我们进城,给你官的当当。”
二杆子眼睛一亮,忙着打扑干净身上,又跑回去取来包袱。然后走进土窝子里蹲身扶起老婆说:“她娘你也快起来吧,事都过去了,快跟我回城当官太太去。”
二杆子老婆睁开眼,一下子拽过二杆子的胳膊狠命咬下去,她死死地瞪着二杆子,嘴里呜哩哇啦恶毒地直声怒吼着。痛得二杆子又打又叫使劲把胳膊夺出来。趁着二杆子呵护胳膊的功夫,老婆站起身来一把将二杆子推倒在地,她绝望地大哭大叫着顺坡跑去。就听到脚下边“扑痛”一声沉闷的响过,一切归于寂静。
二杆子知道是老婆跳进了刚才路过的那口深井。在岭上打井少说也得五根秫秸接起来那么深才能打出水。二杆子想:救恐怕是没救了!随便她去吧,穷命的,反正破得也没法子补了。
当二杆子他闺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大喊一声“娘”便昏死过去。
未完,待续······
作者宋方琦与中国首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在一起。
从入学的红色启蒙,到在激情燃烧的岁月里成长,历经阶级斗争的考验和生产劳动的实践锻炼,并且,还直接参与了轰轰烈烈的批孔运动,彻底肃清了“学而优则仕” 等封建腐朽思想观念的影响,在贫下中农的管理关心和工人阶级的教育培养下完成学业离开校园。
高中毕业,应征入伍,积极投身到火热的大熔炉里。几年后,我才知道,单凭着满腔的热情和吃苦耐劳的实干精神是很难锻炼成钢的,这其中的因素虽然很多,但你必须认识到的是,人生实际上就是展示本能和本领的竞技场,当你处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中,也正是考验你掌握了多少生存的技能和技巧的时候,一旦环境需要就看你能不能拿的出手,也许就差那么一丁点儿,人生可能会因此而改变。这就是法则,这就是命运!
当年还不懂得什么法则命运之类的东西,我始终坚信自己是一名合格的无产阶级事业接班人。复员回到地方以后,针对自己的过去进行了深刻的反思,虽然工作环境变了,但是本色没有改变,依然是努力工作,积极表现,所有的付出都得到了想得到的回报。总体的感觉就是效果不错,接好革命的班似乎没毛病。
然而,人类的进化以及社会的变革,将人的优与劣有用或者无用进行了划时代的标签和定义,一纸由学校开具的学历凭证就可把芸芸众生分门别类!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当我们充满理想紧跟脚步憧憬着无比美好的未来,沿着那条康庄大道奋勇向前、向前时候,是不是过于激情步伐迈得太快落下了什么,就在我试图转身寻找的那会儿功夫,现实却无情地告诉说,一切都来不及了,无论你是承认还是不承认,实际上,你的人生之路,从一开始起步就已经输了。
前方的路已经行不通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我毫无目标地游荡于路边上的时候,还没等我细想就被那些曾经受人唾弃挖苦的骚人墨客们绑架了,于是,就在我刚刚试图逃离乌托邦,却又被深深地陷入了桃花源。当时,我弄不清是悲观失意还是消极回避,反正我把我所有可以支配的业余时间,利用到强迫自己关在房间里,既没指望什么红袖添香也不在乎书中有没有黄金屋,一杯水陪伴一本书,在孤独和寂寞中打发着时间。不知不觉中,抑或是受到骚人墨客们的教唆和怂恿,渐渐地也学着他们那样思考问题认识事物,用他们的思维表达方式遣词造句写成文章,借以抒发心中的喜怒哀乐。
在众多的写作样式上,我最钟爱以小说为体裁的创作过程,每次,当我独自进入经我亲手设计和打造的世界中,那感觉简直就像个酗酒的醉汉又饱饮几杯佳酿似的畅快淋漓,什么指手画脚,大呼小叫,操娘日祖宗,动粗还是用雅,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说了算,随心所欲由我任意摆布,整个世界都是我的。
经过三十多年的小说创作,虽说写了和发表了不少的短篇的以及中篇的,但给我个人和广大读者们留下印象的确实不多!《东武风》是我在2012年3月18日至2013年1月16日修改完成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因为种种原因,直到今天才得以和您见面,不为别的就为咱那种执着的写作精神点赞。
当我身心疲惫地从故纸堆里走岀来,我看见这个世界的变化越来越快,我想提醒一下那些行色匆匆急着赶路的人们,到了每个人应该放慢脚步检查一下行囊的时候了,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宋方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