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方琦。
第十章
26. 燃烧的大裆裤
第十章
26. 燃烧的大裆裤
五位好汉在东教场里好吃好喝的住了几天,渐渐的心里就感觉不大对劲。刘梦溪皱着眉头说:“这算怎么回事,咱凭什么让人家这么伺候着?就算是日本人也不待这样的,咱诸城人啥时候这样不懂世理过,光吃人家饭不给人家干活的那句话怎么说来?” 刘梦溪拍着头想了一袋烟的功夫也没想起来就问任若英,任若英就根据话里的意思对他说:“既可说无功不受禄。亦可说不劳者而不获。倘若感觉自己不够汉子就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随你挑一个说。” 刘梦溪说:“兄弟,不用啰嗦那么多。咱在牢里光吃饭不干活那是等死,在这儿光吃饭不干活等什么?你知道的词多,你说说俺听听。” 仼若英说:“知道倒不如不知道的好,还是随遇而安吧!” 刘梦溪“这”了几个也就不再说什么了。看他那难受的样子不比在牢里差。
这天的天气不错,刮了三天的西北风昨夜停下来之后,第二天早晨,太阳就把憋了几天的热量全都释放出来,耀眼的光线使劲照在地上。屋檐上、墙头上、树枝上的冰凌冒着热气滴着水珠,不到吃晌午饭的时候残存的那部分也都“劈哩叭拉” 跌落下来,摔成破碎的晶莹透亮的块状零散在地上。
刘梦溪实在是待不住了,他起身把棉袄大襟叠揣进怀里,再用布条在外面系好扎紧,边系着扣子边嘟哝:“在这儿都好几天了,整日里窝在屋里都快和大姑娘坐月子差不多了,让谁受得了,身上都捂得长毛了。哥几个,我先去问下日本长官,看看有什么活,咱去给他们干干,中午吃饭也好意思的张口。”
何丁三说:“我说老兄,你去问有活你自己干,俺这兄弟四个可不往上凑伙。你就稳住吧,怎么天生干活的命!”
刘梦溪说:“人在时里,鳖在泥里。以前你使唤人那是以前,眼下咱得凭力气吃饭。”
杨弘历说:“反正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只要有饭吃就中,我是什么都不凭了。”
几个人正说着,二杆子嘻皮笑脸地从外面走进来。见面就说:“各位兄弟,快跟我走。啊哟来!人家皇军说是有请。”
“什么军有请?” 刘梦溪说。
二杆子说:“就是日本先生,人家非要让我称他们皇军,这不就皇军了吗。”
刘梦溪“啧啧”两声说:“你听听人家日本人多讲究,不称长官也不用叫先生,直接看着衣服颜色叫。”
何丁三有些不太服气地说:“这算什么讲究,咱不是也把那些穿黑衣服的警察叫黑狗子吗,我看是自己作贱自己。”
刘梦溪说:“二杆子你听明白了,人家是说叫他们黄军了?别弄错了!我也觉得这么称呼人家有点不太礼貌。”
二杆子说:“听明白了,日本人是这么说的。你管怎么叫,只要人家听了不恼就行。快走吧。”
周震天问:“没说什么事?”
二杆子说:“八成是好事,去了就知道了。快走吧,快走吧,别让人家等得不耐烦了,把好事弄没了!”
几个人也赶紧穿戴整齐,跟着二杆子就走。一路上,谁的心里也直犯嘀咕。杨弘历还偷偷在袖子里掐念着指头,一遍又一遍地算计着,心里话,按说今天是个好日子,若有不测,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见了面,山口稻田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黄元义也被请来正式当翻译,笑着说:“诸位,这几天生活的愉快吗?我公务在身没时间看望你们,请原谅!”
听完这话,刘梦溪他们这才一个个把心放下。刘梦溪说:俺又不和你计较,有什么事就快说吧。
黄元义翻译着山口稻田的话说:“先请诸位洗澡,然后,我们共进午餐。”
任若英说:“黄先生,当翻译也该讲个入乡随俗吧,刚才你说的那个共进午餐,你问问他们有几个人听得懂。这听不懂还算什么翻译。”
黄元义拍了下头,笑着说:“洗澡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吧?就是说洗完澡,日本人的这位长官陪着你们一块吃饭。”
大家都点点头,异口同声的“噢”了声。周震天说:“阁街上那逍遥池我可有些日子没去了!是不是去那儿?这会我可得好好泡泡。”
黄元义也随着山口稻田摇着头说:“不去什么逍遥池,就在前面的操场上洗。说着也把手指向操场。”
五位好汉随着山口稻田以及黄元义的手看去,只见,在操场的中央,两个圆溜溜、黑乎乎的什么东西用大青砖支起,底下劈柴正旺,上面热气腾腾。刘梦溪问黄元义那两个是什么东西,黄元义说是两个汽油桶。刘梦溪说那样怎么着洗,又不是烫死猪。黄元义就和山口稻田说,山口稻田笑了笑也不说什么,脱掉衣服,三叉里只剩下块白色的遮羞布,随后,抓过一条毛毯披在肩上,光着脚,泥里水里的跑过去,到了跟前,踩着板凳进入汽油桶里,渐渐的汽油桶的上面只露着头,嘴里不停地“臊嘎、臊嘎” 的叫着,看上去很舒服的样子。
刘梦溪也走过去,不过,他不和山口稻田那样在屋里脱衣服,而是现到现脱。刘梦溪的衣服也确实好脱,只要他把系在腰间的绳子活扣一拉,棉袄棉裤就全都松开,很快,一个光溜溜的身子暴露在太阳底下,他用手捂住下腹,弓着身子跳进汽油桶里。嘿,你还别说,这日本人真他妈的能琢磨,这不冷不热的还真舒坦,只不过这架式不太得劲,半蹲在里面就跟老娘们儿尿尿似的。
山口稻田洗完的早,当他披上毯子往回走的时候,看见刘梦溪的衣服放在板凳上,就走过去,用脚把那堆黑乎乎,油腻腻、发光板硬的破布烂絮踢进火里,然后,哈哈大笑着朝屋里跑去。
刘梦溪正如女人尿尿的架式在桶里洗得痛快,忽然感到一股呛人辣眼的焦臭味扑过来,他伸头一看,自己的衣服正在桶下的劈柴上红火蓝烟的烧着,急得他大声喊道:“干什么,你!闹笑话有你这样闹法的,你把老子的衣服烧了,让我穿什么?简直是不长人肠子!”
刘梦溪正骂着,就见何丁三胳膊里夹着一床毯子跑过来。说:“我说老兄,别发脾气了,你冤枉人家日本人了,他们早就给咱备好了衣服,还是制服,二杆子正试穿呢,合体合身的那叫一个好看!”
何丁三把话说完,刘梦溪拍打着桶沿说:“你看看他怎么也不早说,惹得俺急屎癞尿的。刚才我还忖思,日本人和我姓刘的瞎胡闹自然要拿捏好分寸,咱又没怎么着他,要不,他敢!”
何丁三随合着说:“那是、那是。老兄,给你毯子,快披着回屋试衣服。我也洗洗。”
当刘梦溪披着毯子回到屋里,一个日本兵打量了一会儿他的身体,然后拿出一套衣服摆放在刘梦溪面前。那衣服是土黄色的,棉袄棉裤的表里是用明线引的,皮鞋是翻毛高腰的,帽子是呢料马蹄形带盖的,还有一件是带毛领的半大棉袄,外加一身罩衣。就这套行头,不用说穿,就说见,对于刘梦溪来说恐怕也是眼前的事,他端详着这堆怪模怪样的衣服竟不知从何处下手,还亏着那个日本兵帮他,这才把衣服穿在身上。现在你再看看刘梦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按诸城人的话说,简直就是戴着礼帽操狗。
穿上这套皇军的新衣服着实让五位好汉欢喜了好一阵子,等他们过了那股新鲜劲儿,就感觉心里有些别扭。任若英说:”还是穿我的棉袍吧,这身衣服我是穿不出门!”
任若英这么一说,其他人也赶紧解纽扣,打算脱衣服,然而,当他们再想找回自己原来的衣服时,怎么也找不到了。直到这时他们才体会到,那身用黑色土布手工缝制的大襟棉袄、大裆棉裤穿在身上是多么的宽松受用,感觉就像有双粗糙阔大的手,不停地在身上抚摸呵护似的亲切而又温暖。如今却让自己给弄丢了,你说谁不懊悔,谁不心痛!
刘梦溪说:“看看你们一个个死娘丧妻的样子,穿件花棉袄就变成娘们儿还是怎么的!脱了不还是爷们儿身子。”说完自己也觉得缺道理,心里话:一个男爷们干嘛穿件女人袄,除非是疯了。是啊,你既不疯又不傻的穿人家日本人的衣服干啥!你看看,这像个什么东西,你到底算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想到这,刘梦溪的心里哆嗦两下,不由得蹦出两个字来——汉奸。他倒吸一口冷气,看来,这不只是穿件衣服那么简单,里面还有若干道道,咱可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让人家戳脊梁骨!就改口说:“刚才我寻思着那话说的不对,穿衣服也得有个讲究。都别拉搭个脸了,找日本人要回咱的衣服来不就行了,我的那身让他们买。走啊!”
不等刘梦溪几个去找日本人,山口稻田却从里面走了出来,他问黄元义,说:“刚才他们说什么?”
黄元义哈哈腰,说:“他们感谢皇军的新衣服,也想让皇军还给他们以前的旧衣服。”
山口稻田说:“你告诉他们,以前穿的不能算是衣服,因此,皇军通通烧了。”
黄元义说:“诸位,将就穿吧,以前的衣服是没法再要了。我好心劝你们,就别要了,省下惹麻烦!啊。”
刘梦溪说:“俺要俺的衣服惹什么麻烦了。”
黄元义说:“我跟你们说实话,你们的那些衣服都让他们给烧了,你说还怎么要。”
“烧了!”刘梦溪瞪着眼说:“连他们的也烧了!你看看这些日本人简直是拿着豆包不当干粮,说烧就烧,和谁打招呼了!看来这不像是瞎胡闹。”
黄元义说:“日本人知道什么是瞎胡闹。算了、算了,少说两句没亏吃。别拿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山口稻田说:“你们谈论些什么?”
黄元义说:“他们穿皇军的衣服不太习惯,很想再穿自己的衣服。”
山口稻田说:“那没关系,时间长了就习惯了。实在不行他们就脱掉,皇军可以把他们捆在树上,我想用不着两个小时他们就会习惯的。你告诉他们,他们的命是皇军给的,中国人应该明白什么是知恩图报,要是不识好歹通通的死了。哦,黄先生,不知道中国的木匠做大日本的榻榻米手艺如何。走,我们过去看看。”
黄元义急着说:“让你们少说两句就是不听,你们的小命可都在日本人手里攥着!穿这衣服怕人家戳脊梁骨,就少出去几趟!都回去吧,吃饭的时候有人叫你们。说完,黄元义还不放心地嘱咐两句:吃饭的时候最好都把嘴闭上,两个日本小队长可都懂些中国话!”
五位好汉大眼瞪小眼的相互看着,不知是谁长叹一声说道:“这不窝囊死个人吗!”
27. 家的概念
一场大病之后,让胡县长整个人瘦去一圈,他脸色苍白,双眼深陷,松松垮垮的棉袍裹着一副摇摇摆摆的身子,仿佛谁在旁边跺跺脚就能把他震倒似的。昨天,山口稻田让他陪同登墙巡视城里,他强打起精神登上城墙,若在平常那几十步台阶也只不过是举脚之劳,然而,昨天他却气喘吁吁,嗓子眼儿里阵阵发涩,干咳不止。山口稻田也不顾胡县长大病初愈,兴头十足地说:“我到中国来,所见到的各式各样的城墙实在是太多了,有用砖砌的,也有和诸城这样用土夯筑的,真不知道中国人为什么要花费那么多的人力物力修筑这么多没用的东西干嘛!”
黄元义翻译完,胡县长接过来说:“中国人之所以修筑这么多的城墙,是我们心里不愿意打仗,当然,也不愿意主动和别人打仗,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这才不惜代价修筑这一道道各式各样的,正如阁下所说的没用的东西,就是这些东西在防御了别人的同时,也把自己围在里面,目的是不让自己出去惹事生非。阁下请往城里看,除了我等站在上面的这堵大墙之外,里面还有一堵堵的小墙,被小墙隔开的是一户户的人家,家在中国人的心里分得很清楚,大致上分为四种,分别是自己的家、本家、大家和国家。国家的事皇上管,大家的事官府管,本家的事有辈份大的管,只有自己家的事才是自己管,只要不跨过这道墙,天下的事谁都不管。本县在这诸城也待了些年头了,我深知这儿人的秉性,只要你不招惹他们,不该你管的事就尽量别去管,日子也就慢慢地混下去了,要是你非要舞刀弄枪的什么事都要管,那么,早晚有一天他们非把你撵出去不可。”
山口稻田哈哈大笑。说:“胡县长的话听上去让人感到很有些意思,当然,你的话里面也包含了你们中国人的为官之道,这与我们大日本的武士道根本不是一条道。”
胡县长说:“什么道也是道,有人以为可行之道为之道,依本官看来,中国人的为官之道太过于心计,日本人的武士道又太相信武力,虽然,在这两条道上走的人不少,但是,这些人还不知道此道可行却走不通,因为,它不得人心,有道是得民心者得天下。”
山口稻田说:“行不通我可以用炮弹炸开,大日本皇军所要得到的是靠征服,征服。我要让你看看大东亚圣战是如何征服你这小小诸城的,征服整个中国,乃至整个亚洲的。你的明白。 ”
胡县长说:“我的明白。我承认日本的武力之强大,只是阁下用征服这个词儿显得有些生硬,不太容易让人接受,要是说占领的话,我倒觉得勉强可以说得过去,正如那天晚上联欢大会上你说的那样,当然,最好是用抢占这个词儿,这才让人信服。”
山口稻田说:“请问胡县长,难道说这几个词儿还有什么不同的意思吗。”
胡县长说:“有,当然有。在这一点上,阁下也必须要承认,中国的语汇之丰富是日语所不能企及的。你要是感兴趣的话,我等更楼里说话,如何。你请。”
这城墙上实在是太冷了,阵阵寒风不停地扯开胡县长那松垮的棉袍,饿鬼似的钻进去,在一副单薄的身子上撕着咬着,胡县长禁不住颤抖着,感觉快要支撑不下去了,这才不失礼节地向山口稻田做了个请的动作。本来山口稻田打算让胡县长在这寒风中清醒清醒,他要看看这位中国文人的县长骨头到底有多硬,却不料,县长大人撑不住也不倒架子,用上个请字给顶着。山口稻田当然不愿意在这位支那县长面前表现的缺教养、没礼貌,既然是巡视观光就不能那么鲁莽,影响雅兴不说关键是支那人笑话,杀人归杀人,目前这种场合不适合动粗。于是,山口稻田看了看胡县长那张已经铁青色的脸,克制了一下情绪,也很讲究地回敬了胡县长一个请的手势。
更楼里更夫仍在,当年外国人发明了钟表传入诸城之后,一度也撤除了更夫,但由于城里人,尤其是上了岁数的老年人,总是报怨,蓦然听不到更夫的鼓声,夜里睡觉怎么也睡不安稳,官府怀柔人性这才又将更夫招回,于是,悠扬催眠入定的更鼓声再度响起。此时,更楼的火盆里炭火正旺,蓝烟缭绕,屋子里暖意融融。胡县长禁不住打个寒战,随之,一股精气神充盈着他虚寒的体内。
更夫见他们进来,赶紧起身让座,又忙不迭地刷碗倒水,小心伺候着。当一碗热气腾腾的开水递到胡县长的手中时,他贪婪地紧紧抱住黑釉粗瓷的大碗,将脸贴近冒出的水汽里反复地热蒸着,过了一会儿,这才试探着水温尽可能多得将水吸进嘴里,然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干咳两声说:“说来实在是让雨亭深感惭愧,过去,在下对待自己的母语也不曾用心亲近,其中的博大精深更是缺乏体悟,只落得一鳞半瓜的尚可与人对付几句。阁下果然要听,卑人也就不在乎什么才疏学浅与你闲聊一会儿。不过,我有言在先,既是闲聊不免胡诌乱扯,只管以事论事,盖不涉足政治。”
胡县长说完端起碗喝着,给黄元义留出翻译时间,黄元义感到这段话翻译起来有些难度,但他明白话里的意思,只好变通一下翻译给山口稻田。黄元义自始至此一直做着翻译,胡县长的谈话也让黄元义领教到了中国知识官僚的善于巧设机智和说辞纵横的争辩能力。
此时,山口稻田叉腿坐在一把椅子上,东洋刀竖在两腿之间,双手叠摞着按在刀柄上,眼睛直盯着胡县长那张黄瘦骨气的脸庞,心里话:中国人的功夫是不是用错了地方,但又似乎不太怎么像,假如我山口稻田有对方那么一张嘴皮子,再加上我手中的战刀,也就用不着和他交流什么道之不同和那几个没用的破词儿了。山口稻田说:“县长先生,请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我们都知道杀人也是政治需要,我本人最喜欢砍下那些没有政治头脑的人头。”
胡县长说:“阁下所言极是,我胡雨亭确实惧怕你手中的屠刀,要不然,我今天就不会陪同阁下你了,除了身体原因之外,最要紧的是,我担心那些不明真相的人私下里指指点点的让余生不得安宁。如要拒从,阁下你断让我身首异处。本县权衡再三,拣选个好死倒不如赖活着。这叫不得已而为之,何必为之,迫于武力,正如阁下所言就算是日本人征服了胡某人。”
山口稻田一边听着黄元义翻译一边微笑着点点头,让胡县长继续往下说。
胡县长就接着说:“不过,让阁下你不尽得意的是,有很多的中国人并非我胡某人这般怯懦,他们不得已而战之,拼命与阁下等抵抗,而阁下等凭借武力将抵抗者杀退打走,占据了人家的领地,此曰占领。实际上,占领和抢占的意思差不多,只是双方各执一词耳。”
山口稻田说:“请问县长先生,为什么要各执一词?”
胡县长说:“占领一词,单用在以武力对他人领地的争夺,而抢占的意思就宽泛得多了,所有不择手段的获取,皆可谓抢占。譬如,阁下你率兵入侵诸城,你会措用占领一词向你们天皇报功领赏,天皇陛下说你功劳大大的,至于嘉奖你点什么那是你们日本人的事。而中国人则说,是你率兵抢占了我们的地盘,要记下你的黑账,会骂日本人的祖宗了。当然,无论是占领也好抢占也罢,都是要讲国际公法和战争规则的,真希望阁下你能像今天这样多交流些文词,少动些刀枪,更不要以强凌弱,滥杀无辜,多行天理道义才是啊!”
山口稻田听罢哈哈大笑着站起来。说:“胡县长,听君一席话,真让我大长见识,今天我才明白,中国人为什么总是习惯骂祖宗,在我看来中国人的祖宗确实有该操之处。大日本皇军不在乎什么占领或者抢占,我只欣赏服从,而且是无条件的服从。只要胡县长能够按照大日本皇军的要求去做,强化治安,中日亲善,共建大东亚共荣圈,实现皇道乐土,我可以考虑一下你所谓的天理道义。好了,今天的谈话到此为止吧,明天我还要再请胡县长到东教场研究一下共创模范诸城的问题,顺便给你介绍几位好汉。再见!”
实际上,胡县长心里清楚山口稻田为什么要他陪同登临城墙,观光什么诸城,对于一介日本武夫来说是不会有那份雅兴的。送别乡亲们的时候,在城墙上赵四就和他说,这伙从高密出来南下诸城的日本鬼子,在半路上就曾遭到八路军武工队率领的抗日武装组织的设伏袭击,当场打死了六个鬼子。虽说杀的鬼子不多,但说明日本人也可照杀不误,关键是有人敢站出来杀,就是个好兆头。然而,对于兵不血刃就进了城里,还以为诸城人胆小可欺,甘心做亡国奴的山口稻田来说也是坐不住的,要不然这大冷的天你让我陪着你跑到城墙上去干嘛!当然,他山口稻田又怎么会知道,当初要不是我胡敬舜从长计义,力劝民众稍安勿躁,来的这几百个日本兵恐怕早被诸城人给杀光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那就会遭到日本人的报复,屠城是肯定的了,作为一县之长,断不可引导民众去干些得不偿失的傻事。我还是那句话,无论你山口稻田打什么主意,亡我中国休想,别说就凭几个日本兵,就是全日本的人都过来,再加上日本的石头土块也挖着运过来,又能填满中国的几条沟。什么叫蚍蜉撼树,不自量力。休看我如今忍辱负重,连说话都要绕弯子,吞吐参半,不能直抒胸臆。早晚有一天,我要让你山口稻田知道,胡敬舜原本就不是个懦夫,这见机行事总比鲁莽吃亏划算吧,你山口稻田一介武夫怎晓的啥叫曲径通幽。混毬去吧!胡县长一路走,一路想,快走到县府的大门口了,满肚子的怨气也就发泄的差不多了。
晚上,王老先生又给胡县长调剂了副猛药服下,再想想赵四传来的好消息,让他精神为之大振。今早起来就感觉身上轻快了许多,当他推开门,耀眼的阳光射过来,他索性解开大襟上的纽扣,让棉袍敞怀,直接将坦露的胸膛朝向太阳晒个痛快。
每天,张发奎都要过来关照一下胡县长,这不,张发奎刚走进院子里,就见胡县长双手张开扯着大襟,坦胸露怀,痴痴地站在那儿,张发奎吃了一惊,心里骂道:我操你日本人什么稻田的祖宗,你要是把俺县长吓出个好歹来,我和你不算完!由于心里着急,张发奎敬礼也没顾上打就赶紧跑过去,伸头围着胡县长转了一圈,细心地观察了一会儿,试探着问:“县长,你没什么事吧?”
胡县长长长地吐了口气,睁开眼说:“昨天受了日本人的窝囊气,自然不能揣在怀里,今天太阳争气,出来晒晒。”
张发奎松了口气。说:“我还以为…… 胡县长,你的病刚好,是不是…… 别再犯了!”
胡县长说:“发奎,我没事。这儿没风,阳光也好,正适合洗个太阳澡。人经常让太阳晒晒骨头硬。”
张发奎点点头说:“我带了颗东北参,给你补补身子。这种参很多年搞不到了!那天,我说你病了,谁知,就有人把它送到我家去了,是谁送得连我也不知道!看起来,这诸城人对你胡县长真是没说的!”
要在平时对于张发奎的这些话胡县长也许不会在意的,送礼吗,总归要有个托辞,既要让人接受又要让人高兴,可眼下正值非常时期张发奎用不着也没必要讨他的欢心。胡县长知道张发奎对他的这份感情是真心实意的,对此,他感到很是欣慰。当然,让他感到欣慰的不只是他俩之间的恩报关系,更让胡县长看重的是除了某种特殊关系之外,透过这颗小小的人参他可以更多的了解到诸城人仍然很在乎人与人之间的世俗常情,这说明人心还没死,只要心还活着,不用说是日本鬼子,天底下什么样的鬼子也休想在这儿待下去。胡县长认为:所谓中国力量或许正是这些不起眼的人之常情繁缛错结而成的。想比,真有那么一天人人都亲近不分、常情沦丧,恐怕就不只是这座古城没指望了。胡县长说:“我知道,自从日本人侵占了东北以后,岂止是人参了,什么东西不都被那日本人掠夺去了!我受之有愧,发奎,患难知真情啊!”
张发奎说:“是啊,平常都感觉不到,只有到了节骨眼上才知道。唉!这人心都是肉长的,百姓不能欺啊!”
胡县长说:“知道就好。发奎,今天,日本人让我去东教场议事,你去给我备副轿子,我要八抬大轿。”
张发奎瞪大眼睛说:“备轿?平时没见你这么显摆呀!”
胡县长说:“我今天就是要在日本人面前显摆显摆,让山口稻田知道在诸城这块地方谁是主人,别他娘的拖拉把东洋刀耀武扬威的把谁都不放在眼里,人心不是他山口稻田用来下酒的!”
张发奎一拍大腿说:“对,是该让 …… 什么田?他娘的,鬼子名别扭,不好想!”
胡县长说:“山口稻田。”
张发奎说:“对,是该让山口稻田那小子摸摸烟袋锅子是不是热的。别他娘的尽着奓煞!”
28. 剪掉辫子头还在
五位好汉一时犯混稀里糊涂地穿上了身鬼子的衣服,当他们寻思过来的时候,心里感觉既窝囊又别扭。这窝囊的是,顶聪明的一群汉子被小日本给愚弄了,虽说,这身衣服鬼子让你穿,不穿也得穿,可你日本鬼子也用不着耍心眼,玩手段。他妈的,哪像俺诸城人似的实在,有话直说,有屁就放,痛痛快快得多好,干嘛非要耍耍弄弄的,什么玩意!这别扭吗,一时半会儿的也说不清楚,衣服是好衣服,穿着也好看,可那让人戳脊梁骨的滋味想必不会那么爽快吧!要不是这大冷的天真恨不得把它脱下来,也扔进汽油桶底下的劈柴里篮火黑烟的烧着祭祖,可是祖宗,那样也使不得呀!就是大热的天也没有光着腚上街的不是,这不是难为煞个人吗!忽然,刘梦溪记得这种滋味似乎曾经尝受过,他想起来了,那是当年剪辫子的时候,那会,谁不说剪了辫子就剪断了祖宗的血脉,要剪辫子也剪下头,一个个咬牙死抗的,可后来怎么样,还不是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要不是胡折腾,让日本人瞅了空子钻进来,小日子不是该怎么过,还怎么过。看来啊,这世道上的事都靠自己想,想开了不就没事了。
刘梦溪边想边往回走,当他一只脚刚迈进屋门槛的时候,就听“哇”的一声,把他吓了一跳。只见刘梦溪如同踩着条蛇似地跃身退了出来,定睛一看,原来是二杆子他闺女。他刚松了口气,心里却又直犯嘀咕:干嘛呢?这是,一惊一乍的,突然就连哭带闹的,好像遇见鬼了似的还是怎么的!他赶紧向前相劝:“闺女,你这是咋了?有什么事快和俺说,别这样,怪吓人的。”
谁知,刘梦溪越是往前走,二杆子他闺女就越是哭叫得厉害,就见她双眼发直,嘴唇哆嗦,恐惧地瞪着刘梦溪一个劲得往墙旮旯里躲。
这时,就听任若英喊道:“刘兄!赶紧出来,你再往前走,那闺女非吓破胆不可!”
刘梦溪楞了会儿,一下子从屋里出来,急着问:“她怎么了!”
任若英说:“只怕是受惊吓落下的病,她把你错当成日本人了。这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作孽啊!”
刘梦溪大悟。撒扯着衣服说:“你看看,这刚穿上这身黄皮就把人家闺女吓成那样!她怎么就不好好看看咱是中国人,她叔,不是畜生!”然后关切地问:“她不要紧吧?”
任若英说:“要紧不要紧的我也不知道,不过,这事要赶紧让二杆子知道,只要把她送回家里,别再让她看见日本人,你、我,还有他们几个这样的吓唬着,安顿几日,说不准能好。”
刘梦溪说:“都怪他娘的二杆子坏事做尽连累了闺女。报应啊!”
任若英说:“既便如此,咱也不能和二杆子那种人一般见识。就冲你刚才的那句话,我就知道刘兄是个大仁大义之人。就看在咱是她叔的份上,我去找找二杆子,让他赶快把闺女打发走。这种病越吓唬越厉害!”
刘梦溪说:“你快去吧。我再和咱那三位兄弟说说,先别让他们进去。”
任若英说:“好。我这就去。”
东教场里四处冒着热气,久违的太阳晒到人身上,让人感到胸腔鼓荡,冻僵的欲望杂念开始在血液中蠢动。融雪后的地面上那些肮脏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也随之暴露在阳光底下。日本兵蝗虫似的散聚着,操场上的,朝阳的墙根下的,摔跤的,练刺杀的,打牌的,晒衣服的,还有独自一人抽烟想心事的,就连空气里都散发着日本人那种说不出的气味。远远地仼若英就看见一个虾皮子身材的人正和两个日本兵点头哈腰打着手势比划着,任若英一眼就看出那就是二杆子,急忙走过去和他把他闺女的事说了一遍。听罢,二杆子心里也惊得不轻,赶紧和日本兵打招呼表示告辞,跟着任若英匆匆往伙房走去。
刚走到半道任若英一下子停住脚步,对二杆子说:“你去恐怕也不行,看看你穿的这身衣服,别以为是你闺女,她照样把你误认成日本兵,该疯还是疯。我想起来了,你闺女得的就是书上说的癔病。”
二杆子急着问:“不要紧吧!怎么办?”
任若英想了想说:“最好是换身咱们原先穿的衣裳,只要她能认出你是她爹,事也就好办了。”
二杆子难为的一连说了几个这,紧皱着眉头想了想,然后一拍大腿说:“有了。今早晨日本人找了几个木匠来做日本床,他们穿的就和咱原先一个样,要不,去找他们先换着穿穿,稳住闺女再说?”
任若英说:“快去啊,还愣着干什么!”
二杆子说:“你往哪走?往东,在大库里。”
二杆子说的大库在东教场的东边是这大院里地势最高的地方,当初建库的时候就考虑到通风防潮、朝阳干燥等方案选址而造,因此,与其它房子比起来就显的既高又大,屋里面没有隔壁是用一架架大梁南北横贯的大通间,地面又用大青砖对缝铺成,放眼看,整个屋里面让人感到宽敞的有些空旷。这在当年的建筑技术上堪称首创。当二杆子带着任若英走进来,眼前是一摞摞的圆木和到处堆放的杂物,闻到的是一股股浓烈的松油味,此起彼伏的刨木声和敲击声回响着从里面传来,一阵阵的阴冷悄无声息的袭过,二人不由得浑身打哆嗦。二杆子哈着热气指点着往里走去。
寻声过去,只见三个木匠正在忙活,新锯开刨好的和还没有刨好的板材、方木等用料横七竖八的躺在他们身旁,地上落着厚厚的一层卷曲的刨花和粗细不等的锯沫。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头发、胡子灰白的,身体佝偻着坐在一条长板櫈上,低头挥斧凿枊的人,仼若英觉得有些眼熟,他不由地近前仔细打量一会。突然,他惊叫了声“爹”就眼泪扑簌簌地抽泣起来。那老木匠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赶紧停下手里的活,擦了把眼睛反复端详,接着表情惊异地说:“这不是若英吗!”
任若英使劲点点头,重复着说:“是我,是我……”
老木匠也泪水横流,呜咽着说:“与我一样苦命的孩子啊,自从打发你去买水胶就再也没见过你,想你啊,可怜的孩子!”
任若英哽咽着说:“我也想你啊,爹!”
老木匠说:“都是俺那不要脸的孽种把你害了。常家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爹,也对不起我自己啊!”
原来这个老木匠竟是小桃红她爹,没想到因女人而潦倒一生的翁婿又意外的在东教场里重逢,是巧合,还是天意。看来,任若英和小桃红的那段孽缘是老天故意安排非讲完不可的。自从任若英开始酗酒就什么事也不做了,除了在家耍酒疯砸家什,再就是陪着小桃红吵嘴打架,二人谁都不草鸡,乐此不疲。更让人受不了的是,每次打罢吵完身上还觉得七痛八痒的,小桃红就换上一副嘴脸,眯着两只媚眼撒娇示爱,反正任若英也习惯了有力气没力气的亲近一番,随小桃红说打就打想爱就爱的方便。惹得街坊四邻明里暗里指着任若英的家门说,你看看人家才算是地设的一双,天生的一对。般配!隔墙的父亲权当没听见,图个眼不见心不烦。实在觉得过意不去就打发人接济几瓢米面,吃饱了喝足了身上有劲了就全由着他们俩,爱咋着咋着。
时间又过去了二、三个月的这天晚上,深更半夜的任若英爬起身来,推推小桃红的后背说:“我来问你,你不是说肚子里怀着孩子了,怎么小半年了不见动静?操你娘的你到底有没有实话!你说句我听听。”
小桃红一下坐起来,用胳膊捣捣眼屎就振作起精神。说:“你问我,我问谁。还不都怪你自己无能,没本事挣钱我稀歹的说,连个种都不会撒,俺这可是正儿八经的二分水浇田,有种的你上来试试。”
任若英说:“这种事你都敢糊弄人!如此也好,省着再生个王八蛋随你祸害人。荒废了你这块澥涝地倒让人心里安生。”
小桃红说:“有本事你种上,我养个试试,让那小王八蛋随你不随我。”
任若英说:“我要睡觉,你少和我吵闹。你那块澥涝地的。”
小桃红说:“是你把人惹醒的又想睡觉?把话说明白是我祸害你,还是你祸害我!没本事的。”
任若英说:“去你的澥涝地,你还让人睡觉倒是不让人睡觉了!”
小桃红说:“操你娘的没本事的,谁都别想睡了!”说着就把枕头被子扔了一炕地。
任若英说:“我看你是浑身又痒痒了!”说着就朝着黑影一巴掌。小桃红也不甘示弱摸索着朝打来巴掌的地方扑过去,嘴里骂着说:“操你娘,你敢打老娘我和你拼了!”手脚并用就干上了。火炕上两个光溜溜的身子滚打成黑黑的一团儿。一场夜战就此上演。
小桃红的事,实际上早就传到常木匠的耳朵里,只是老婆不让出门也就一直没能过来看看。这天他实在是憋不住了,就对老婆说:孩子她娘,你看都这么把岁数了,还把我栓在裤腰带上!自从那小闺女出了门子,你就不让我出去干活,整天趴在那二亩薄地里属鸡的刨食吃,想要吃点好的你又说手里没有钱!我听说小桃红的日子也过得紧巴,我过去看看,要是女婿愿意俺俩就一块儿出去挣钱。这么着你也就放心了。老婆说:你这老色鬼的,谁不让你出去挣钱了,你早这么打算谁还把你拦在家里?真是的。快去快回,小的看不上你,还有些老不要脸的。
常木匠一进任若英的家门,不用细看就知道这日子过得比他想象的还要惨。他把女婿叫到一边唉声叹气地说:“我知道都是俺那闺女把你害得这么惨,再好端端的家也经不住半个不贤慧。唉!都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你看看往后的日子你们可怎么过!要不你写一纸休书,我把她领回去。如何。”任若英说:“你说话当真,好甚,好甚!只怕是你说了不算。”常木匠说:“这事说了不算也得算,大男人家的。再说我这也为了你俩好。”这时,小桃红一步从外边闯进来。一只手掐腰,一只手指着她亲爹说:“你说这话还是不是俺爹!我在外边什么都听见了,我的事谁都别想说了算,我就喜欢这么过,怎么着吧。早知道俺贱,当初就别闲的养俺!”常木匠说:“我说一句,你有十句等着,算我说多了还不行吗!要不这么着吧,从明天开始若英就和我出去干活,俺俩能挣多少算多少,总比整天在家打架聊生好。你说这样行还是不行?”任若英就为难地说:“木匠活我又不会干。”常木匠说:“慢慢学,比之乎者也简单。你还年轻,孬好是门手艺。再说这往后的日子还得将就着过,我也想不出别的什么法子帮帮你们了!”小桃红说:“这话听着才像人说的。爹,你等着,俺这就去给你做饭。”
正于常木匠所说的,任若英也确实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摆脱小桃红的纠缠,他是赖汉子做了,洒鬼当了,酒疯耍了,洋相出尽了,不要脸的事也干了,一个读书人还学了满口的脏话,张嘴就操娘日奶奶的,本打算以恶治恶,以毒攻毒,没成想,从小好不容易习练的谈吐文雅,举止大方,一个富人方家子弟的形象没几天功夫就全都毁了,只剩了个人不人鬼不鬼的被人指指点点的败家子了。窝囊啊,不值得呀!任若英想。还是听丈人爹的吧,人怎么着还不是一辈子,你看看人家常木匠,这世上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自从任若英跟着常木匠外出干活,虽说身子骨累点,但心里痛快。而且,他越来越感到常木匠确实是个大好人,单凭这一点仼若英就时常想,往后的日子能将就将就了。每次回家就尽着小桃红闹腾,什么窝囊废,无能的,别看你识字解文的,你爹还拿着国家的奉禄,有什么了不起,看把你烧包的,不是俺爹你能挣着钱?你怎么哑巴了,你草鸡了!无论小桃红怎么着挑衅数落,任若英就学他的丈人爹,装聋作瞎,咬住舌头不说话。就这么忍着惯着,终于,小桃红也就确立了她在这两口之家的霸主地位,按照她娘的话说,就是正式掌管起这个家了。
29. 看不懂的天书
当原野上落下第一场霜雪,常刮的南风调转换了方向,坡里的庄稼该收完的收完,该种的种上,此时,也正是木匠活从此进入的黄金季节。这天,常木匠又招揽了一宗大活,上午他带着任若英去了那户人家,目测了用料又商定了工期和价钱之后,爷俩就开始忙活,直到中午快要吃饭的时候,常木匠忽然想起没了水胶,他赶紧招呼人家少安排一份饭,打发任若英回家吃,顺便买些水胶带回来别耽误下午急用。
干活的那户人家距离城里也不是很远,如果快走也就是抽几袋烟的路程。任若英跟着常木匠走东村串西庄,只要是有活价钱也合适,无论远近就揽着干。一、二月下来,任若英不但身子骨变得结实硬朗,而且就连腿脚板也历练出来了,什么十里八里路的,小步子勤快着迈也费不了若干事。这回当他走进城里也正好是家家户户开始做饭的时候。他先去杂货店买好水胶,一路上闻着那烹油炒菜的香味,肚子里“咕噜噜”的叫着,心里话,小桃红她在家里能做什么好的?大白菜煮粉皮,还是肉丝炒芫荽,要么就是虾酱煎鸡蛋,大葱拌虾皮子?管它呢,碰上什么吃什么,人家又不知道咱回来。想着不知不觉的也就进了自家的大门口。
刚开始任若英还觉得挺纳闷的,你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不点火做饭?再往里走就听到小桃红由于欢愉而发出的那种淫荡浪叫声,任若英一下子掀起门帘,只见火炕上,小桃红的头上面摞着个一伸一缩的男人头,露在下边的四只脚小跑似地来回蹬蹭着,其中一只脚还不得劲的歪着扭向一边儿,比那三只脚还短了半截。脖子以下脚肚子以上是被翻红浪,正是潮起的时候。任若英就感觉一口恶气直冲脑门,随手扔掉水胶就回身抓起顶门棍。
这也是自从任若英当了木匠之后,才知道这根顶门棍是用什么木头做的,它是用当地一种叫洋槐树的树杈做的,又重又结实,正儿八经的树干木料一般用在推车的毂辘,驴车马车的辕杆,大小门扇的边框,再就是犯人脖子上戴的刑枷,凡是抗磨不烂,断折易损,难劈开裂,锁在人的脖子脚腕上老实的关键部位才舍得用它。眼下,任若英用力握紧它他要棒杀野鸳鸯,上次喝醉了酒没有用上,这回正好就试上一试,我倒要看看这洋槐树棍子是不是像人说的似得那么邪乎。只见的任若英手起棍落,刚才还在撒欢的男人头就一下子耷拉下去。下面的小桃红还在埋怨,使劲弄吗,停下干什么!你,你怎么了你?当她使劲将那男人堆了一把,这才看见任若英手持洋槐树顶门棍,眼睛里充满血丝,咬牙切齿地正准备朝她下手。小桃红“哇呀”一声,边哭边诉,说道:“都怪你个窝囊废,无能的,谁让你只顾挣钱不搭理俺,别忘了俺可是刚过门半年的小媳妇,你出去打听打听,谁这么干熬着受得了!我找俺表哥替你打个种又怎么的了。你这个无能的。有本事的……”这回,任若英就将所有的怨愤和满肚子的气恼,再加上老天爷对他的不公道,又全都集中在洋槐树顶门棍上,尽情地往小桃红身上砸着,一棍比一棍用劲,直到觉得身上没力气了,这才朝地上吐了几口唾沫,就去了东大院见自己的父亲大人最后一面。
父亲家也正好端上饭,桌子上有盘油煎带鱼、爆炒芫荽,还有那两碟子总也少不了的五香花生米和切成四瓣的咸鸭蛋,当然,任若英最爱吃的还是那碗粉皮炖“粘蛾子”。他也不说话坐下身子抓起筷子就大吃起来。父亲一直瞪着眼看着自己的儿子把饭吃完,就将一碗茶水递到任若英面前,任若英把水喝完擦擦嘴,然后,“扑腾”一声给父亲跪下。说:“父亲大人,不孝的孩儿给您闯下大祸了。”
任若英的父亲说:“你说什么?你能给我闯下什么大祸!”
任若英说:“我把小桃红和她的瘸腿表哥砸死了。”
任若英的父亲吃惊地站起来,将信将疑地说:“你干么要砸死人家。就你?”
任若英说:“她俩偷情,就这大白天的。”
任若英的父亲一屁股坐回太师椅上。瞪着眼说:这么说果然是闯祸了!他缓了口气接着说:“从小我就嘱咐过你,遇到事不必操之过急,因势制宜,变通有利,且不可鲁莽!你看,天赐的良机你却草率处置,你理应招呼人过去,绑她们去见官,借此时机你便也解脱了那段孽缘。你倒好!儿啊,你这么做不值得啊。唉!你打算怎么办?快起来,跪着我又有何用!”
任若英说:“父亲大人,你就让跪着说吧,日后想跪,恐怕也跪不成了,你只当没养活我,儿子不能孝敬您了,您多保重!我这就去投案自首,一切都听天由命。”
任若英的父亲老泪纵横,俯在任若英的肩膀上抽泣着说:“儿啊,不值得啊,不值得!”
任若英也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父亲大人啊,儿也是一时火起,把,把您的教诲全,全都忘了!为儿不能给您养老送终了,今生欠下的养育之恩,只能下,下辈子偿还了!”
父亲大人使劲捶着儿子的脊梁说:“也怪我有几个臊钱睡不着觉,要是不做那套家什怎会招惹那丧门星,悔恨我自己啊!”说着,父亲大人突然一下站起来,拽起儿子就往外面推着说:“你快走,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就说那对男女是我吩咐下人砸死的,我来替你顶罪。”
任若英说:“父亲大人,您也急糊涂了,儿不能白搭上您啊!反正我活得没啥劲。您多保重!”说着就重又跪下给父亲大人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擦把眼泪就往外走。
任若英的父亲赶紧叫住仼若英,说声儿啊,你且慢走。然后,磕磕绊绊地走进里屋,在挂着一张石拓的孔子像下面的条案上翻阅着几本线装书,他紧皱着眉头私语念道了一会,就朝外面喊着让任若英过来,他对儿子说:“你说怪不怪,从那几个泼妇上门闹事,到今日正好是一百八十天。按此推演你只要在酉时之前投案见官,书上说,性命无虞。果然如此,定是那苍天开眼!只是那大牢里不比别处,儿要吃些苦头了!”
直到如今任若英也不知父亲大人看的几本什么书,自从他投案入狱,听说父亲就一病不起,去年的中秋之夜便撒手人寰,也不知道家人们把那几本书怎么样了。
父亲这一走,就永远没有父子们见面的那一天了。好几次,任若英在梦里邂逅过那张慈祥严厉的脸,刚要向前说话,父亲却流着眼泪不见了。仼若英就大声喊着,父亲大人,我想您了,您怎么不理我啊!然而,四周是可怕的寂静。任若英觉得大牢里最难熬的再就是那种让人无法忍受的孤独感,无论是死去的还是活着的亲人、朋友、同窗、平常经常见面的街坊邻居们也只能在梦中相遇,他甚至怀念起与小桃红一起生活过的那段日子,每天打打闹闹的是多么的让人流连与回味啊。忽然间与常木匠的意外重逢,不禁又勾起了任若英沉在心底下那许多平时不易觉察到情感。任若英使劲抱住岳父大人。说:“爹啊!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您了,我想您啊!”
常木匠说:“我也是啊,孩子!”突然,常木匠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似地推开任若英擦把眼泪说:“你怎么在这儿?怎么穿这么身衣裳!”
仼若英就把经过说了一遍。接着说:“爹啊,您都那么大岁数了,怎么还干这么重的活!”
常木匠说:“不干咋行,这没黑没夜的干着都要快养不活了!瞧咱爷俩这趟来的,找了个那号的老婆不说,偏偏又赶上这兵慌马乱的,这日子实在是没法过!”接着又小点声说:“你许是不知道,我说你听好了,我那老婆闺女再不济,也无非是惹咱生气心里不痛快,要是火了咱就揍她一顿,就是一棍子砸死也就那么着了。可那日本兵畜生都不如,大姑娘小媳妇的成群结队的把人家糟蹋!杀人放火不带眨眼皮的,看着谁不顺眼上前就是一长杆子刀戳个血窟窿。操他祖宗,真不是人做的!你出事后,我也去看过你爹,为了你我也偷着给人家干了不少的不要钱的活,还不是求人家留下你条小命好好地活着。我可把话挑明了,别忘了你是什么种性,要是跟着日本兵干坏事就对不起你死去爹,我这个爹你也就别叫了。我信你才张说的话,往后瞪起眼来,咱不惹他们也不学他们,你这身子骨又打不过他们。小心地活着总有出头的那一天。”
任若英说:“爹,你放心!我怎么能干那数典忘祖的事?肚子里装的都是有骨头有肉的中国字。我这辈子活得就够丢人现眼的了,又怎能背着个汉奸的骂名去见祖宗!”
常木匠还是信得过他这位女婿的,他知道这孩子穿黄皮肯定事出有因,就像他当年棒杀小桃红似的,要不是逼急了,谁也不去走那条路。就说:“数着这么着好!如今看来那两个祸害死的真算是福气,你看看这活着的哪赶上死了的舒服!”
这时,二杆子就急着过来催促。说:“我说兄弟,有什么话留着日后再说行不?闺女的事还管不管了!”
仼若英随声稍许一愣,情绪和话题就回到二杆子他闺女身上。常木匠说:“换什么衣裳,谁稀歹穿这身黄皮!你去和日本人打好招呼俺把她领过来,收工再把她带回家去,俺养活着,也算是还俺的闺女。”
二杆子感激地看了看仼若英。忙不迭地连声说:“麻烦大叔啦,麻烦大叔啦!”
常木匠说:“麻烦什么,谁还没点难处!”
第十一章
30. 墙上的大人物
诸城人已经有些年头没见过这样的气派场面了,只见,从府前街往东的大道上,一抬八人大轿像是飘浮在风口浪尖上似地晃晃悠悠煞是好看地行走着,吸引着过往的人们一个个驻足观望,都禁不住心头一阵欣喜,你看看,在这诸城的地面上还不是咱祖宗的老玩意儿最养人的眼,最让人感到风光。
昨天在城墙上,日本的山口稻田队长邀请诸城的胡敬舜县长去东教场吃顿日本饭,胡县长也不好推辞,他让人从库房里找出尘封已久多年不用的县太爷的八抬大轿,仔细打扫清理一番。胡县长本人也穿上长袍马褂,头戴黑缎子瓜皮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吩咐张发奎为武官,秘书担任文官,分别左右两侧各抚着轿辕,器宇轩昂,一路上鸣锣开道,威武声阵阵。东教场里的鬼子没见过这种阵势“呼拉”一下围过来,嘴里“呜里哇啦”的,可能是感慨或许是惊叹。张发奎也不受他们干扰,目不斜视地亮开嗓子向里面喊道:“胡县长—驾—到—”
山口稻田忽听到外面动静不小,还有人大呼小叫的以为是武工队打进来了,慌忙抓起东洋刀就朝屋外跑。这时,黄元义正好走到门口,就回身指着越来越近的大轿,对山口稻田说:“队长阁下,你邀请的客人到了。”
山口稻田这才知道原来是虚惊一场,他平静一会儿,顺着黄元义的手看去,突然,他“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仍感到忍俊不禁,连说话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地捶着黄元义的肩窝说道:“黄,呵呵,黄先生,中国有句话,叫什么,呵呵,叫什么虚张声势,你看你们的县长是不是假装强大的样子?呵呵……”
虽然,山口稻田的笑有几分道理,但是,黄元义却是笑不出来,心里面对胡县长的这番苦心倒产生不少的敬重,他揉搓着发疼的肩窝说:“队长阁下,你这么说是不是不太合适,笑就更加不对了,我们县长坐轿来见你,是抬举你的意思。”
山口稻田说:“吆西,吆西。这么说是我错怪胡县长喽。”
黄元义说:“反正我觉得是这样。队长阁下。”
山口稻田和黄元义说话间,大轿就落在他俩的身前,山口稻田一边鼓掌一边迎了上去,还招呼看热闹的鬼子站到两旁,自己带头喊着大日本皇军热烈欢迎胡县长大驾光临。
胡县长等着张发奎和秘书敞开轿帘,这才骄矜地手提长袍走了出来,向山口稻田拱手说道:“阁下,让你久等了。”
山口稻田也学着胡县长的样子拱拱手说:“没关系,县长大人,欢迎大驾光临。”
胡县长说:“我可不是什么大驾光临,这样来见阁下是不是显摆的过于威风。”
山口稻田说:“县长大人,你也是因为抬举我,所以显摆威风的,我很欣赏你的威风县长大人。里面请!”
胡县长看了看正在翻译的黄元义,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在他的脸上稍现即逝。就说:“阁下,本县也很欣赏你的大度。你请,你请。”
对于胡县长来说这间屋子是很熟悉的,这儿曾经是保安团长的办公室,没想到如今却成了日本人不请不能进的地方,昔日的主人变成了现在的外人,你说这一县之长当的是不是太窝囊!胡县长感觉心里沉了一下,禁不住生疏地重新打量起这间屋子,只见,北墙的正中间挂着一张大尺幅的画像,画像里的人正侧脸不阴不阳地看着他,胡县长心想这可能就是日本国的天皇裕仁了,从着装打扮与架势上看和蒋委员长的画像差不多,只不过人家戴着帽子,咱委员长光头耳。“天皇裕仁”的两边挂着日本旗,右边的一面中间染了一摊圆圆的鸡血,若干红杠杠由窄到宽呈幅射状向四面散开。左边的一面除了中间那圆圆的血印子以外,其余的则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像似张卖狗皮膏药的药幌子。“天皇裕仁”和日本旗下面的案子上摆着一个架子,当山口稻田把他的日本刀放上去的时候,胡县长这才知道原来是展示东洋刀的家什。家什的后面挂着块白布,上面写着“武运长久”四个黑字,胡县长觉得书法不错,只是可惜了块白布。穿过这间屋子往里走,东墙的隔壁上迎面推闭的双扇门已改成向一边拉的花格门,朝里看,地面也用木板铺高了几十寸,上面铺着草垫子,草垫子中间摆放着一张矮矮的长条桌子,桌子上用花花绿绿的碟子盛着各式各样的饭菜。不用问,这便是山口稻田请胡县长吃日本饭的地方。
进入房间,胡县长回想着以前这里面的摆设,心里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山口稻田说:“县长大人,请不要拘束,你请坐。”说着就拖个垫子放到桌子一边,自己先屈腿跪在上面。
胡县长在日本的时候就不习惯这种坐法,还曾经和日本人开玩笑说:你们日本人对饭碗还是蛮敬重的,中国人也知道民以食为天,可是我们吃饭的时候却是安然地用腚坐着,我们觉得这桌上的食物是凭自己的能力挣来的,用不着如此见外,平时见了面无非是打个招呼问候一下你吃了没有就行了,就连教育后代也只是嘱咐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就可以了,用不着下跪。我知道你们日本什么东西都缺,但也不能为了省下几个凳子就不要腿了,中国很久以前的“席地而坐”就类似日本的这种礼仪,那个时候几个小国相互争斗,连吃饭的时候都随时做好迎敌或逃走的打算,这是因为争夺好战和堤防心虚的心理造成的,自从我们统一成大国以后,吃饭的时候就再也用不着慌里慌张的了,我建议你们日本人也改过来,国小也要讲究个风范,不要见了什么都下跪,那样人家会说日本人贪婪。眼前,山口稻田又跪在桌子跟前,胡县长就想,日本人果然不听劝告,你以为别人的鱼肉盛到你的盘子里吃着就那么安心,中国人的饭碗用不着你小日本来跪,一群什么东西,总是改不了那臭毛病。悲乎哉,悲矣!想罢,胡县长说:“阁下,本人有个请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山口稻田说:“当讲。“
胡县长说:“本人可否坐个板登或者马扎,对于阁下的坐姿本县实在是不敢恭维。当然,你就用不着入乡随俗了。”
山口稻田听黄元义翻译完大度地点点头,随之朝外拍了两声巴掌,少顷,一个日本兵便拉门进来,山口稻田一边比划着一边和那个日本兵说着什么,日本兵也慢慢的明白什么似的说声“哈依”就转身出去了。又少顷,当那个日本兵再次回来的时候,双手捧着个马扎哈腰送到胡县长的手里。胡县长提溜着马扎瞅个与山口稻田正对面的地方叉腿坐下,心里说:你们日本人不是喜欢跪吗,那你就跪着我吧。
山口稻田说:“胡县长,板凳的没有,马扎的到处都是,据说这是装备你们保安团的,真让我搞不明白,一个部队行军作战还要带上这么个玩意儿是不是方便?看上去你对它也情有独钟。中国人做事匪夷所思,让大日本皇军摸不着头脑,大长见识!”
胡县长非常自信地笑笑说:“阁下,你跪好了,听我说,你可千万不要小看这玩意儿,它的历史可能比你们日本国的历史还要长久,自从我国北方的游牧民族以“胡床”称谓传入中原乃至整个华夏大地,算起来盖有2600多年的历史了。宋人高承在他的《事务汇原》中引用《风俗通》的话说:汉灵帝好胡服,景师作胡床,此盖其始也,今交椅是也。马扎可折叠便于携带,故常为野外郊游,围猎,行军作战之所用。书上说,英雄好汉论资排辈,够得上坐第几把交椅,源于此者,马扎是也。“
山口稻田说:“胡县长把中国的马扎称赞的如此美妙,但无论如何大日本民族实在是不感兴趣,因此,我希望胡县长在今后的日子里也要像喜欢马扎一样,喜欢我们大日本的榻榻米哇。”
胡县长说:“本县知道榻榻米对日本人的生活很重要,眼下,我等坐着的不就是榻榻米吗。或许阁下不会知道,榻榻米也是由中国的盛唐时期传入你们日本的,后来被起源于日本本土的榻榻米吸收并得以发扬光大。在这一点上,胡某就很佩服你们日本祖宗的眼力。却不知为何中国人喜欢的日本人就喜欢,中国人不喜欢了日本人同样喜欢,总而言之,中国的东西日本人全都喜欢,当然了马扎属于个例,在此,胡某可以与阁下赌上一把,假如阁下把中国的马扎也带到日本去,将来马扎定会在日本盛行,到时说不准历史会给胡某和阁下写上一笔。”
山口稻田说:“听胡县长的意思是让我们用马扎作为中日亲善的见证。这道是个好主意。”
胡县长就叹口气说:“唉!我只是担心马扎会不会也和榻榻米一样,不再受到中国人的喜欢了!”
山口稻田说:“那样的话,中国人也太不识好歹了。今天请胡县长来就是要研究一下如何对付那些不识好歹的中国人的。想必县长大人你也知道,最近的一段时间里,大日本皇军处处受到土八路武工队的武装干扰,对我的部下十分的不够礼貌,你,作为一县之长,对于所发生的这些不愉快的事情,你打算如何处置!”
胡县长说:“阁下所言,本县实在知之甚少,不过,胡某人定敢断言,往后在诸城这块地面上什么样的事体都有可能发生,只是个迟早而己,我还是要奉劝阁下,卷铺盖走人可谓上策矣。”
山口稻田说:“县长大人,你是不是在威胁我,在此,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战无不胜的大日本皇军随时就能踏平诸城,三光政策是不计后果的。”
胡县长说:“阁下,我也相信你说的话,早知如此,倒不如在家等着受死耳,何必与阁下干磨如许嘴皮子!万望阁下不要辜负了本县的一片好意才是。”
山口稻田说:“请县长大人原凉我的鲁莽。你的所谓上策大日本皇军是不能够接受的,下策我的不要,如果你还愿意当这个县长的话最好说说你的良策。”
胡县长说:“阁下,你以为我还能当的了这个县长吗!”
山口稻田说:“只要你肯为皇军效劳,当县长的没问题。”
胡县长说:“阁下,你曲解了我的意思,如今是人心悖向,世风乱象,就凭我这副身子骨恐怕是难当重仼!”
山口稻田说:“身子骨的问题请不要担心,皇军会给你撑腰的。今天请你来就要向你宣布,从现在开始正式仼命你为大日本皇军占领区诸城县县长。祝贺你,胡县长!来,让我们举起酒杯,为你的荣升干杯!”
胡县长说:“阁下,胡敬舜本来就是县长今天你还是任命个县长,你还说是荣升,这是不是有点儿不太讲究,不过,阁下,我还是要感谢你的栽培,只是这良策吗,本县长实在是让阁下失望,请不要怪罪卑职无能。”
山口稻田说:“办法总是会有的,你当官的事也请放心,不要有什么情绪。来,干杯。”
胡县长说:“对不起,阁下,卑职除了无能之外还不胜酒量,只能以水代酒了。”
山口稻田以领导的胸怀,大度地说:“没关系,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胡县长,下面让我们谈一谈如何对付土八路武工队的问题吧。我想由你全权负责组建一支中国部队,协助皇军即将开展的春季大扫荡,一举歼灭土八路武工队,彻底摧毁中国人的抵抗心理,共建大东亚新秩序。”
趁着黄元义翻译的时候,胡县长心想,不用说你山口稻田组建一支中国部队,你把全中国的人全都武装起来那才好呢,有道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到时候只要有人振臂一呼,恐怕你们日本人连哭都没处哭了。胡县长说:“这个吗,卑职当然是要尽力而为,回去后本县就着手安排,只是这武器装备却是无能为力。”
山口稻田说:“请胡县长放心,武器装备全由大日本皇军提供。”
胡县长说:“我也请阁下放心,中国不缺的就是人。”
是啊。山口稻田不只一次地想,中国人实在是太多了,多得杀都杀不完,要不然我山口稻田也用不着心虚的一口一个大日本的给自己壮胆了。只是让人弄不明白的是,诺大一个国家怎么就让小日本给欺负着!中国简直就是一本风黄破旧的天书,无论如何我是读不懂的,实在是报歉。山口稻田说:“好,大大的好。胡县长,从今以后你就是大日本皇军最忠实的朋友了,让我们携起手来共创治安模范诸城。拜托了。”
胡县长说:“请阁下用不着客气,搞好社会治安也是我这一县之长的份内之事。”
山口稻田翘起大拇指,伸手在胡县长面前晃动着。说:“吆—西—,胡县长真不愧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胡县长就显出一副大国风范的样子,连连摆手说道:“何足挂齿,何足挂齿。”
山口稻田说:“胡县长,接下来我打算把几位刚刚认识的中国朋友介绍给你,不过,我这几位朋友的名声不好,可我觉得他们也许对大日本皇军有用,希望胡县长不要介意,还请多多关照,拜托了。”
胡县长说:“我与什么样的人坐在一起都不会在意的,更何况几个名声不好的人了。请阁下相信我的大度。”
“很好。”山口稻田说着就像要马扎那样朝外面拍了两声巴掌。当推拉门滑到一边,门口外一摆溜站着几个人,领头的是三木一郎,接着是二杆子,再接着是五位好汉。先是三木一郎示范性地脱掉皮靴,光着袜子走了进来,拖个垫子跪在山口稻田的身旁。随后,二杆子等人也依次脱掉翻毛皮鞋,一个挨着一个分别找个地方蹲下或是盘腿坐下。这时,就听三木一郎说:“起立!立正!”
他们当中只有任若英和何丁三二人极不情愿地爬着站起来,剩下的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任若英他俩,迷瞪着眼原地不动。三木一郎就火了,大声呵斥道:“混蛋,为什么不执行我的命令!”
胡县长忍不住地说:“如此糟糕的中国话!你就是喊倒这间屋子把他们全砸死了,也不知是怎么死的。我说你们几位,他是让你们站起来站好!”
剩下的几个人这才一个个站起来。三木一郎说:“你们的要学着我的样子坐下。你们的明白。”
“明白,明白。”
“嗯”
“这哪是坐!”
“你直接说跪下,俺不就知道了。”
“少啰嗦。”三木一郎说:“今后你们的行为举止都要按照皇军的要求去做,要不然通通死了死了的,明白。”
山口稻田和善地摆摆手说:“三木君,训练这群支那猪要有足够的耐心,你的明白!”
“哈依!”
山口稻田说:“黄先生,刚才我与三木小队长的谈话就不要翻译了。请你记住,以后只要是我们日本人说话你就不要插嘴了,当然更不许外传。”
“是。”
山口稻田接着说:“诸位朋友,我隆重的向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你们过去的县长,也是大日本皇军刚刚任命的县长胡敬舜先生。今天诸位能够和胡县长共进午餐是你们莫大的荣耀!我希望你们要真诚合作,不计前嫌,共同为大东亚圣战效力。”
山口稻田介绍完,他的几位朋友始终都没敢抬头正眼看一下胡县长,更何况说话了。
山口稻田说:“没关系,我知道你们中国人对当官的天生有一种畏惧感,但是,胡县长现在不是外人也和诸位一样都是大日本皇军的朋友,按照你们中国人的话说,算是一回生二回熟。胡县长,接下来,让我向你介绍一下我的这几位中国朋友。”
胡县长说:“就不劳阁下大驾了。我和你的这几位朋友早就打过交道,算的是一回熟二回生,虽说他们如今一个个都人模鬼样的,但我还是能把他们给认出来。”说着用手指着何丁三和周震天说:“要不是这二位,说不定本人就不来诸城当这一县之长了,中国若无尔等如此折腾说不定今天与阁下的会见是外交使节上的了!”
对于胡县长的这两个“说不定”山口稻田听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就看看黄元义,黄元义就还他一个肯定没有翻译错的表情。他想了想说:“你的意思是?难道我们今天用这样的谈话方式,你感到不够愉快吗。”
胡县长说:“愉快,愉快。我是不能不愉快的。”
山口稻田说:“很好。既然如此就请胡县长对我的这几位朋友多多关照。虽然他们在中国人的眼里是敌人,但是我很喜欢交中国人这样的朋友。实在是对不起。”
胡县长说:“没什么对不起的,中国的历史或许是太长久了,历史长久了沉淀的东西就多,在这些东西里面好东西坏东西不好不坏的东西全都有,难以悉数分明。眼下你看他不是个好东西,指不定明天却又变成了好东西。中日两国过去是一依带水的友好邻邦,可是如今!说不准将来又和过去一样,世事难料啊!至于阁下的这几位朋友也算不上是中国人的敌人,只是他们一时糊涂触犯国法,罪有应得而已。请问阁下,在你们日本国对于犯了罪的人,又当如何处置。”
山口稻田说:“当然是按法律惩处。不过,我的这几位朋友在大日本是会受到法律保护的,因为他们杀的是中国人。”
胡县长说:“彼此,彼此。”
山口稻田说:“中国和大日本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大日本是个法律健全的文明国度,而中国的情况,当然,我不说胡县长也是心知肚明的,在此,我不打算伤害县长大人的自尊心,不过,我还是要请教胡县长一个问题,按照中国的所谓法律应该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但据我了解,我的这几位朋友当中有两位并没有杀人,你为什么要要他们的命,我很想知道,县长大人的法律依据是,哦,对了,是依据哪条王法处他们以极刑的呢?”
胡县长说:“阁下所言实在是点中要害之处。中国自诸法合体至上朝末期修律的咸与维新,先是耽于策略失误,不合国体的效法日本,其弊端诸多,谬误甚矣,致中国法学之先天不足。民国甫立,至今又囿于政治环境以及立法程序与立法技术上的困难,统一的法典未能及时颁行,部分特别法令也缺乏统一,造成传统与现代交错,活力和混乱并在,给审判带来法律适应上无条款可依。在下意为律法可以滞后,惩恶不容迟缓。试想,一个地方就因几个贪财轻狂之人,不顾天理民生,什么都敢当买卖做,圈地炒房,人口贩卖。扰乱经济秩序,造成市场混乱,物价动荡,贩商卖奸,投机倒把,人人视钱如命不顾亲情。经济纠纷严重,致使地痞流氓横行,匪患无穷,灾难频仍,世风日下,道德沦丧,天怒人怨,百姓不能安居乐业,社会危机不安。如不严加惩处,长此以往伤及民众,势必亡国。于是乎,本县鉴于伦理而轻重其刑,取以天理良心为准绳,倾听群情杀声不赦,不杀不足以平息民愤,而杀之,此乃合乎天意,顺乎民心,无论是刑律王法皆属判决适当。”胡县长说得激动,不禁沉浸于当年的情景之中,一时竟忘记了不胜酒量的托辞,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山口稻田也不计较,抓过酒壶一边斟酒一边说:“胡县长做官为民,实在令人敬佩,不过,据我所知在中国民愤极大者,莫过于当官掌权的政府官员,既然我的中国朋友可杀,为什么他们却逍遥于天理良心之外呢!”
胡县长确实不胜酒量,一杯酒下肚之后,已经是面红脸赤,双眼充血。当他听到山口稻田问话的时候,他知道这是日本人始终不怀好意地从中挑唆,不过,山口稻田提出的这个问题,着实让胡县长一时不好回答。好歹还有黄元义的翻译给他余下一点应对的时间。胡县长说:“是啊,中国确实存在着这样或许那样的弊端,这对于一个有着几千年历史的大国来说是再所难免的。不过,本人以为终有那么一天他们会克服弊端,对百姓们说声对不起的。”
山口稻田说:“我很欣赏胡县长的爱国热情和乐观态度。不过,我也明确地告诉你,大日本皇军是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了。”
胡县长说:“眼下看来是这样。想当年,胡某人就知道,中国或许要得一场大病,曾经也为之讨一剂良方而忙于奔波,怎奈何顽症难医!胡雨亭只好不放弃而放弃,从我做起尽力而为之,为官一仼,造福一方。也曾经追寻东坡居士的遗风,满怀激昂。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
锦帽貂裘,千里卷平冈。
欲恨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胡县长禁不住激情胸荡,又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虽然,这日本的酒,配合咱中国的词吟诵起来不够琅琅上口也缺乏滋味,但也只好如此,权当是何以解忧,唯有清酒吧。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
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
会挽雕弓如满月,望西北,射天狼。’”
吟诵完毕,忽又想起送回南方的妻儿老小,不禁念道:“
……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此时,胡县长再也抑制不住了,只见他通红的眼里渗满了泪水,渐渐的溢出了深陷的眼窝,顺着高耸的颧骨两边流了下去。他长叹一声。说:“到头来却落的个……‘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花难缀。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
春色三色,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胡县长掏出手帕掩面而泣。这时,就见到何丁三、周震天跪爬到胡县长的面前放声说道:“胡县长,我有罪,我该死!”说着就抽搭起来。
山口稻田说:“三木君,还不带这几个蠢猪去干他们应该干的!”
三木一郎把头磕到胸前。说:“哈依!”
随后,山口稻田也极富同情心地说:“胡县长,你该休息了,请保重!”
胡县长说:“阁下,胡某失态了。请望多加包涵。告辞。”
山口稻田说:“你请,我来送你。”
当山口稻田将胡县长送到门口的时候,就感到脚底下一阵阵凉气顺着腿肚子往上转来。当他低头看时,才知道自己竟然忘记了穿上他那双高筒黑亮的大皮靴。
31. 常德寺
刚才,胡县长上演的一幕,算的上是慨当以慷,悲歌当哭了。回想此生遭际,自己的理想和抱负非但没能实现,到头来却落了个亡国奴的下场,而且,好不容易混上的这个县长,后人如何评说实在也让人忧虑,说不准背上个汉奸的骂名又如何洗清!如今是家国两茫茫,妻离子散,度时艰难。前后想想好不让人悲愤交加,忧伤窝囊啊!不说别的就连说话都他妈妈的打哑谜,为什么不敢直说,就是你们日本人穷兵黩武,生性好战,乘人政治腐败,社会动乱之危亡我中国之原因,要不然本县长也就用不着和你一介日本武夫在我诸城保安团的办公室里吃你这顿日本饭,吐一含三的,用什么两个“说不定”,让那山口稻田一愣一愣的装疯卖傻,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玩深沉弄含蓄!要不说这亡国奴的滋味难受,苟且偷生的日子,那叫一个惨啊!
胡县长眯眼坐在大轿里,随着大轿的起起伏伏心里也是上上下下的寻思着,忽然,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何丁三,周震天那两张忏悔的泪脸。胡县长心想:如果我不说,那第一个“说不定”,对于山口稻田,包括何丁三,周震天等很多人来说,恐怕永远都是个谜。那是一段何等畅快淋漓的经历啊。
那还是早在省政府以巡视员身份当差的时候,胡敬舜就听说在诸城风传着一桩怪事。有一年,胡敬舜和省政府的另外一位官员来到诸城,为了弄清楚这件怪事的来龙去脉他们没去县府,而是直接找了家旅馆住下了下来,晚饭他俩就近选择了对面的饭店用餐。这家饭店看上去规模并不是很大,普普通通的也没见有什么特别之处,然而,饭店的生意却十分红火。胡敬舜知道,诸城的吃是远近闻名的。
二人走进饭店,打算要一个雅间,掌柜的说,雅间早都订满了,要不是二位早来一步,恐怕厅堂里也没地方。当掌柜的得知就他们这两位客人时,连张八仙桌都不给安排。不冷不热地说,二位打算留下来就委屈您到里面的条桌上吃,要不然就只好随客人的便了,抱歉。
说到委屈胡敬舜的心里还真觉得不怎么痛快,二个堂堂的省政府官员为了体查民情自己掏腰包吃饭不说反倒无端的受此冷落,假如这顿饭是衙门里招待,自己非但省下钱,而且肯定前呼后应的敬若上宾了。怪不得但凡沾上点官位的就拿捏架式,装腔摆谱的。百姓只知道报怨却不晓的反省。哦,对了,我俩也没跟掌柜的说明白身份,这不是无端的埋怨吗。看来,这人人心里都得了一种怪病,上至大小官员下至普通百姓情绪里都缺失了淡定。旁边的随行官员也不停地拽胡敬舜的衣角,意思是赶快离开,凭着银子干什么看他这张不阴不阳的脸。胡敬舜作笑说:“既来之,则安之。委屈咱二位里边坐吧。你先请!”
胡敬舜从柜台上要了两把蒲扇,一边扇风纳凉,一边说话聊天。胡敬舜说:“不知仁兄听说否,在山东有这么一说,要尝海鲜,围着胶东转。想吃好饭,请到诸安二县。这诸当然是指此地,安就是安丘。据说,这诸安二县的人吃饭特别的讲究,大姑娘在出嫁之前就在娘家练就一手做饭的绝活,普普通通的粮食蔬菜只要经过她们手,什么粗粮细做,油烹煎炸,样样色香味俱佳。今天我来点菜,道要尝尝这手艺是否与说的相吻合。”
正说着话伙计便过来问二位吃点什么。胡敬舜说:“听说诸城的烧烤口味有独到之处,就来两样烧烤尝尝。都有什么说来听听。”伙计说:“猪头肉,猪下水、烤全羊、羊腿,羊杂碎,小雏鸡,大公鸡,鸡爪,鸡杂,鸡脖子,还有…… ”胡敬舜打断伙计的话说:“来盘猪头肉,一个小雏鸡。”伙计说:“烧鸡是整个上,还是切块装盘?”胡敬舜说:“怎样好吃?”伙计说:“当然撕着好吃。”胡敬舜说:“这儿的山蘑菇叫什么粘蛾子,怎么吃?”伙计说:“煮、炖、炒样样好吃,鲜到脚后根!不信您尝尝。”胡敬舜点点头说:“就听你的,怎么好吃怎么做。”伙计爽快地说:“好咧!”胡敬舜说:“知儿龟有新鲜的吗?”伙计说:“昨夜刚抓得眼下还活。”胡敬舜说:“那就再来盘知了龟炒老腌咸菜。这个我吃过,味道不错。”伙计说:“您还要什么?”胡敬舜说:“暂且这些,尝尝再说。”
伙计朝厨房吆喝着离开。胡敬舜说:“其实,知了龟这东西在我的家乡是没人斗胆敢吃的,偶然见同僚吃得有滋有味忍不住吃了几只,没成想,竟勾引了肚子里的馋虫,一吃而不可收拾。医书上记载蝉蜕有药用功效,在这个季节食用几只可解热镇静。你看看,诸城人连吃虫子都吃出些道理来。”
随行的官员说:“是啊。诸城人还吃一种叫蚕蛾的虫子。此物乃春蚕吐丝之后,待到化蛹破茧,雌雄成蛾交媾之时,双双将其捉住,入油煎炸而食之,不仅香酥适口,又能滋阴壮阳,令人龙马精神,肾气充实,能战群妾而必胜矣。嘻嘻,嘻……”
二人一边说笑一边等待酒菜,渐渐的旁边的几张八仙桌上也陆陆续续坐满了客人。胡敬舜听到,食客们除了见面后例行的寒暄之外,其余的话题无一例外的都在谈论买房卖房以及与房子地皮相关的事。他心想,看起来诸城发生怪事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于是,就递个眼色给随行的官员,二人停住说话,一边慢慢地吃,一边竖起耳朵仔细听听他们到底都说些什么。
整个饭局的时间,胡敬舜二人所听到的无非是一个内容如下几种类型:一种是请客借钱,卖了房子赚了大钱之后加倍偿还的。再一种是自己炒房已经赚到钱了,谈谈体会好让朋友们把握时机抓紧下手,不骗你们真的。另一种是自己钱少打算动员合伙凑钱,共同参与赚钱分红利的。还有一种是手里有钱,但又顾顾虑虑的吃不准敢不敢下手,请聪明的、见多识广的朋友吃饭出主意想对策,赚了大钱忘不了诸位的。最后一种人数最多,眼热的,羡慕的,干发议论的,牢骚满肚子的,骂当官的他娘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看看前景不易乐观幸灾乐祸的,等等,悉数不清。虽然,通过这些食客们的谈话聊天并不能得到让人信服的事实如此的确切答案,但是,分析一下这些酒后真言以及议论的范围,胡敬舜觉得参与这件事的人员之多影响面之广是不应忽视的。因此,当客人们散去之后,趁着到柜台结账的时候,胡敬舜说:“掌柜的,你的饭菜口味做得地道,可谓上乘。也该你生意兴隆。”
掌柜的得到夸奖一改当初的木然表情满脸是笑地说:“众口难调,有您这句话我就谢天谢地了。”
胡敬舜说:“依在下看来,无论是什么买卖应当悉心经营。你看看,这举城上下商铺作坊可谓不少,但据我了解真正做得有声有色的,干出些名堂来的却是不多,更不用说什么老字号,老牌子了。”
掌柜的说:“不瞒你说,就我这饭店前一阵子也打算关门歇业来着!诸城很多买卖人瞅着什么赚钱就干什么,也不管他是真赚钱还是赔钱,说干一窝蜂!就说这餐食业,前一阵子那叫一个热闹,什么饭店餐馆,各种做法,那一些吃法,五花八门,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开业的爆仗天天响都嫌闹得慌,怪不得有人说,你听听不知谁家又该关张了!你再看看那市场上贱卖餐饮用具的都快赶上那卖草鞋的了。这不,眼下又赶上圈地炒房“呼啦”一下都又凑上去,有钱的上,没钱的借钱也要上。刚才你不是听到了吗,谁的嘴里不是吞地吐房的!”
胡敬舜说:“地和房子关乎国计民生,要是把这个也当成买卖做了,还怎么得了。”
掌柜的说:“得了不得了的反正没人管。我说二位你们不是来干这买卖的?我怎么打量像是有钱的阔老板。”
胡敬舜二位虽不是什么大老板,但与“阔”字还是沾边的,你先看胡敬舜的穿戴,他头戴草编的礼帽,上穿白绸子对襟排扣短袖褂,下穿洋布灯笼裤,脚蹬细眼的牛皮凉鞋,最显眼的是他胸前那截熠熠生光,垂进上衣口袋里的怀表链子。是一身的老爷打扮。再看看那位与他随行的官员,他上穿机织的带领汗衫,两条晃眼的花背带吊着一条毕挺的白色西裤,脚穿一双大红色的尖头凉鞋,手持文明棍,一副金框墨镜别在汗衫的口袋里,露在外面那段随着灯光一阵乌黑发亮,一阵金光耀眼的在胸前忽闪着,最招惹人的是他手腕上的瑞士表。是一副的绅士派头。你别看二位神气十足,穿着上,看上去让人心里觉得也不怎么太自在,可是二位别忘了这是在诸城,俺什么样的场景没见过,什么样的世面没经历过!俺听过了大动静也见识过自以为了不起的,你有,怎么了,你有是你的,你就是再怎么显摆,再怎么洋风乍猛的俺也不动心,可心平气和地想一想,咱的确不如人家!
胡敬舜说:“掌柜的,你饭店经营的在行,眼力却是不济,我来问你,这圈地炒房能赚到钱吗?别是赔了。”
掌柜的说:“要是赚不到钱,就没人去凑热闹的了。谁家又不是没房子,也没有住在马路上的,买房子干嘛?二位,如今是东北贩大烟的,南海的鱼贩子,西边的皮货商,还有以前开饭店的都停下手里的买卖不做,干起这档子营生。要不我这饭店怎么又开始红火起来?听说就连政府衙门,告老还乡的老爷,四局八科的官员也都闲不住了,你说赚钱不赚钱。二位,您的账我给结算好了,抛去零头,您给五块大洋吧。”
胡敬舜咂嘴说道:“哟,这么贵!”
掌柜的说:“这还嫌贵。二位出去打听打听,如今什么不在涨,市场上哪还有个价,一个个简直就是发大热说胡话!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嫖宿窑姐你怎么着也得多加几个。”
胡敬舜说:“有这等事?”
掌柜的说:“眼下什么事没有。你出城看看,谁家的地里还种庄稼,还不是挖土烧砖了。就是种地也都不种别的,家家户户全都种高粱,没等着穗上结粒,就急着砍倒秫秸,绑把子卖钱。二位再去山里看看,一棵胳膊粗的马尾巴松又卖多少钱!石头卖多少钱一车!那价钱都吓死人。从安丘运来的石灰堆的到处都是,小风一刮白茫茫的连气不敢喘一口!二位再站在河沿上观光景,那些挖沙子的都把河道糟蹋成什么模样了!幸亏这几年风调雨顺的,要是等到老天爷翻脸不认人,我看他们还折腾不了。让人就是不明白了,那袁大头能顶饥困能解渴?人作孽天知道,天作孽人自找的!”
胡敬舜叹口气说:“掌柜的,你说得对啊!”
掌柜的说:“我这也胡咧咧,看你二位是外乡人,多说句少说句的不打紧。平常就是把肚子气破我也不会说的,说了也白说!咱又不是那剃头的,干我们这行的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莫谈国事。二位就当没听见,算我多嘴。”
胡敬舜知道掌柜的嘴上来了把门的插栓上锁了,再问恐怕是要吃闭门羹了。于是就说:“刚才,我说你眼力不济是我看走眼了。该日过来讨教,告辞了。”
胡敬舜二人走出店,一阵南风迎面扑来,热辣辣的夹杂着一股刺鼻的气味,胡敬舜禁不住一连串打了几个喷嚏,他掏出手帕擦着鼻涕眼泪说:“看来那掌柜的所言不假,这呛人的石灰味都过来替他说话了。阿嚏!”
随行的官员打完喷嚏也揉揉鼻子。说:“敬舜贤弟,这件事就算是真的,你又做何打算?”
胡敬舜说:“我还没想好,听仁兄加同志您的。”
随行的官员说:“不瞒贤弟你说,临行之前同僚就暗示过我,说此衙的太爷与省里的要员有些瓜葛,万不可轻举妄动,自讨没趣。依我管见,此事棘手,不招麻烦。权当何事无有,让其自生自灭。眼下要紧的是回去洗洗干净,明早去县府打个照面,回去交差算了。”
胡敬舜说:“既然如此,县府就更不能去了。倒不如趁机游玩两天。不知你白天在意否,自城中南望之,无往而不见山者,此乃常山也。常山状如猛虎,卧临城下,始称卧虎山,之所以名又常山,是因苦旱之年,百姓辄往兹山祈雨,每祭灵验,意为德神常助,称常德之山,故更名之。据传,兹山三峰绵连,泉涌林茂,有神祠泉亭,道佛二教共处,奇观相映。可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我二人何不登拜谒,亦不枉之行矣!顺便打探那马尾巴松值钱几何,上司若问,便也应付了事。仁兄意下如何。”
随行的官员说:“好甚,好甚。‘我坐城楼观风景,猛听得耳畔乱纷纷。’…… ”随行的官员一时兴起,又借着酒劲,竟边走边拿捏架式,学着当红的马连良,唱起了《空城计》里的那段几乎人熟能详,争相模仿的唱腔。胡敬舜也禁不住随合着,不过,他那种嘹亮声细,水润柔和的南方嗓门唱出的既不像是京戏又不像是越剧,反正,他这种京腔越韵的胡氏唱法,听上去道是别有一番独特的滋味。
翌日,二人起了大早,骑着早就租来两匹腱驴,趁着凉快,参照着往常山去的方向,一路打驴而去。孟秋时节的早晨,雾水弥漫,潮湿气滞。四周像是被一层薄纱蒙起似的景物隐约不清。近处,草色新绿,叶尖凝珠。湿漉漉的空气中有种差不多像是驴槽里的食料散发出的味道。耳畔里驴蹄声乱,偶尔,几声驴的响屁夹杂进来,粗细长短、高低不一的,单调的声音里又多余上些不太雅听的成分。二人摇头晃腰地张望着信缰由驴地往前走着,去常山的路全凭这驴腿丈量了。
穿过一条沟路,眼前又横着一道土岭,土岭上凸出的石头数量比先前经过的一道比一道多,路边的野草也逐渐的瘦弱矮小。刚开始二人还以为翻过面前的这道岭就到常山了,却不料也不知走过几道土岭了,抬头看,常山还在前面。不过,眼下看来可能是快要到了。
腱驴挺脖子埋下头前腿弯后蹄蹬,将二人驮上岭顶,胡敬舜在驴背上捶捶坐得酸疼的腚巴骨,直直腰朝来的路往回看去,此刻,太阳已升到差不多两杆子高了,正是阳光普照,视野开阔的时候。他凭高远望,只见,一处处黑色的屋顶像是随手扔下的破毡帽,一条蛇行的河流弯曲着伸向视线的尽头,河两边的村庄周围是一块块生长着高高的农作物绿田,一片片黑黄色的空地上四起的狼烟滚滚的升腾着,乌云一般遮挡着太阳的光线。胡敬舜回忆着饭店掌柜的说的话,再联想眼前的景象,早没了游玩的雅兴与轻松,只感觉心里像压上块石头似得沉甸甸的向深处坠落下去,他意识到底下是良知与责任了。他转过身去,手打眼罩往山上看,又看见光秃秃的山体裸露着匪匪怪石,几棵暮气沉沉的马尾巴松弯腰曲身的站在那儿,孤独伤心的等待着行将砍伐的命运。胡敬舜赶紧收回目光,长叹一声,从驴背上跳下来,在地上跺跺脚松下筋骨,打算寻处树阴凉快的地场歇息一会儿,可远处近处哪还有树的影子。不得已只好用手指着前面的一间石砌的茅屋说道:“仁兄,咱就那儿暂歇一会吧。”
随行的官员应声也跳下驴背,引缰牵驴,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地随着胡敬舜朝那间石屋走去。他脚步零乱,说话断续插浑道:“贤弟,听你昨晚说,说得这常山犹如仙境一般,哎哟,这如何走得!眼下看来…… 哎哟,可惜我双鞋喽!眼下看来是不是言过其实了。我算是上当了。”
胡敬舜站住说:“仁兄,你看看脚下挖树的窟窿洞穴,再看着那些砍伐的半截树桩就知道你冤枉我了。当心脚下,当心脚下。”
随行的官员说:“此话怎讲?”
胡敬舜说:“昨晚我所言不差,只因咱俩迟来些时日,正赶上此地的疯人一头栽进钱眼里,全不顾这神仙居住的地方,把那大好的景色换成袁大头装腰包里了!”
随行的官员也站下身子喘息着说:“原来如此。可我还是不明白,盖房需要木料、檩条,可又为什么砍伐不成材的山松、灌木又做何用?”
胡敬舜说:“窑砖烧柴所用。我真不知道往后再遇上苦旱之年,又记起祭山祈雨,那常德之神还答应不了!”
随行的官员说:“就算答应了,还不是水土流走。要是咱再来,看到的恐怕是一堆荒凉的乱石岗了!”
胡敬舜说:“仁兄所言极是,为此,我打算求仁兄帮我办件事,能否答应。”
随行的官员在石屋的西山墙根下找块石头坐下,摘下草编的礼帽在前怀扇着风说:“咱俩之间何必用个求字,说来听听。”
胡敬舜说:“刚才我看见那光秃秃的山体,心里就在想,虽说咱二人是位卑人微,但也算是堂堂的省政府官员。有道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国家的太大咱连想都不敢想,可这地方上的一点小事咱总该管上一管吧。所以,我想请仁兄通通上面的门路,放我个在诸城说了算的差使。钱,你不用担心。”
随行的官员说:“贤弟的为人道是没说的,只是你凭着省政府悠闲不享,花钱跑到这儿来讨找不自在!你先算上一算,划得来划不来。”
胡敬舜说:“只要仁兄肯帮我这大忙,到时我就在这儿给你建一处别墅,让仁兄你也神仙一把。”
随行的官员摆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实在要建还是你自己逍遥自在去吧,我可是受用不起。哈哈,哈…… 好罢,待咱回去后,我去求求我那岳丈,让他给通融通融试试。”
胡敬舜说:“我先谢过岳丈大人,再谢仁兄您了。今晚回去还是我坐东,先行地主之礼了。哈哈,哈……”
第十二章
32. 衙用的水桶
在诸城的南门外有一条由东往西的壕沟,城里人称它南沟,住在沟南沿的叫它北沟。沟的上游有一眼清泉,泉水是从红土石板和夹沙的地层里汩汩涌出,泉水纯净清澈,喝在嘴里感觉甘冽醇正,一年四季都可以生喝冷饮,决不会肚子疼闹肚子,假如有人嗓子不舒服,什么喉痒干咳、咽炎肿疼、痰多气喘、呼吸不畅者,只要连续饮用几天这泉子里的水,症状就可缓解减轻,甚至还有可能病除痊愈,被人誉为神泉圣水。因此,城里城外的人大都舍近求远来此取水饮用,尤其是县政府里的官员们除了浣衣洗菜使用院内的井水之外,其余饮食用水一律都吃南沟的泉水,并且由专人负责运送,多少年如一日,无论是县太爷换上谁,送水的却是一茬接着一茬的一直延续至今。有人用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这句话形容人生易变,诸城人却用铁打的衙门送水的倌这件事比方本性难改。现在推车送水的人姓何名仁。
这日,何仁感到身上忽冷忽热的头重脚轻,硬挺着回到家里就一下子躺在炕上,老婆喊他吃饭,他哼哼唧唧地说:你们先吃着,我不想吃!老婆就用手摸了一下他的前额,吃惊得喊出声来,变了声调地说:“哎哟,我的天!这怎么热的像是我刚从锅里拾出的窝窝头。烫手!”
何仁呻吟着有气无力地说:“哎哟,你觉得烫手,我怎么浑身冷得像是掉进冰窑里!是不是要吹灯拔蜡,恐怕是小命就要交待了!哎哟……”
老婆白了他一眼说:“还顾的上胡说!别胡思乱想的。你等等我去给你打两生蛋败败火。”
何仁说:“哎哟。不用忙活了,省着点吧。我的心里怎么怪堵得慌。哎哟。”
老婆说:“看你!一个大男人家的,一点小病小灾害什么怕。听话,我这就去给你打,等着啊。”
何仁像是很听话似的,呻吟着身上不停地打战颤。
天都快抹黑了,何丁三手里提个鸟笼子,嘴里吹着口哨,这才从外面回来。刚一进门抓起窝窝头就往嘴里塞。他娘白他一眼说:“别噎着,慢点吃!我去用铁勺子给你炒个蛋就着吃啊。”
何丁三嚼着饭,瞪眼看着他娘说:“就一个!”
他娘说:“一个还少啊,要是有半个才好呢。你爹都不舍得吃留给你,看看把你惯的!”
他娘这话说的一点都不假,何丁三从小确实就惯得不轻,这其中的结果都怪何家是两代单传的原因。从何丁三他爹那辈起娇生惯养就开始了,你没看见,何仁都老大不小的了,还得让老婆哄着,更何况何丁三了。于是,老婆就把这爷俩都当成孩子养活,无非是一个喊娘,一个叫家里的。何仁也曾经生过两胎,可都是没出满月就夭折了。如今,只有何丁三不负祖宗们的众望,这传宗接代的重任就责无旁贷的落在他一个人身上。这是多么严肃的一点都马虎不得的具有历史、目前与将来意义的大事,直接牵扯到物种起源、人类遗传、人文孝道、人性改良、姓氏研究、家族兴衰、社会影响等等,与活人相关的一系列若干重大问题。如何做好传宗接代,香火继承是关系到人丁兴旺还是断子绝孙,是祖坟冒烟还是荒塚凄凉,是下去多少年之后,何姓湮没在人海茫茫之中还是高据百姓之上,是流浪乞丐还是富人皇上,是替姓何的争光还是给何姓丢脸等等,都是些让人值得思考的,儿戏不得的大事
就在何丁三出生这天,,实际上就是平常的日子,无非是天上飘着几块云彩,地上刮了几阵子小风。但是后来有人传说,何丁三出生那天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天上黑云滚滚像是有条巨龙在里面搅动,地上是飞沙走石又像是老天爷发威。他爹何仁听到后就笑笑说,那他来的不是时候,耽误了我送水不说,谁经得起这阵子折腾!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说。不过,就在何丁三出生这天,他爹何仁先敬奉了观世音菩萨,又去祖坟上烧了纸钱倒是真的。三日这天,何仁又怀揣一把红鸡蛋,以送水之便来到当时的县太爷于砚斋家。于砚斋闲忙的时候有个推演八卦的习惯。但从不给人家打卦算命,要是有人找他就摆摆手说:善易者不卜。这天他也不例外。当何仁推水来到县太爷家的时候,正赶上于砚斋坐在院子里,手捧着《易经》大动脑筋。何仁轻轻地把水倒缸里,然后,将十只红鸡蛋小心翼翼地放在于砚斋旁边的石桌上。恍惚间,县太爷感觉有人站在身边,抬头看时,见何仁毕恭毕敬得竖在那儿。于是就放下手里的书拖着腔调问道:“你—— 有何见教。请坐下说话。”何仁哈腰说:“不敢当,不敢当。我是向大老爷报喜来了。”说着用手指指桌上的鸡蛋。县太爷看了看那一嘟噜鲜红喜庆的鸡蛋,心里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就一脸喜气地拱手说道:“恭喜!恭喜!”何仁咧嘴笑着说:“托大老爷您的福,是个带把的。”县太爷也笑着说:“带把的好,多点儿赚点儿。但愿你何家香火传承,人丁兴旺。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说着就又朝屋里喊道:“快取两斤红糖过来。”何仁忙不迭地摆手说:“大老爷,我借你吉言,这糖却万万使不得,使不得。”县太爷说:“有何使不得,这玩意儿对生产过的妇人有好处,带回去给孩子他娘补补。”
正说着夫人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提溜着两包干荷花叶打裹的四四方方,中间又用一根红绳来回绑扎在一起的什物递到县太爷的手里,县太爷接过来说:“红糖也是稀缺之物,我家就这么多,拿着吧。”
何仁再三推辞,直到县太爷快要不耐烦了,这才二十万分的感激地把糖接过来。县太爷松口气,正准备拿书继续用功,却见何仁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就又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吗?”何仁吞吐地说:“我,我想请大老爷您给犬子起个名字。”
县太爷放下书,一脸的愿意试试或者是你算找对人了的表情说:“给孩子取名也是有讲究的。古人讲的,有信、有义、有象、有假、有类,此五要就是取名时所要顾及的。当年,晋文公的儿子晋成公因其屁股上长有一块黑痣,故名之曰,黑臀。周文王之子周武王取名曰发,是因他出生时一派非凡之相。孔圣人之所以名丘,当因生而首上圩顶,反其道而称之。此曰有有假也。今日我送糖与你以示祝贺,以五要论之,汝子既可名曰糖,亦可取名甜。只是一个男孩子,听上去有些饴软粘乎而已。”
何仁说:“大老爷您说得都是大学问俺也听不懂,再说,俺一个平头百姓怎敢和真龙天子一样起名!您思量着随意起,只要能沾您福气就行。”
县太爷说:“不然,帝王将相宁有种乎!”他想了一会,说:“既然如此,我断定这孩子许是与三有些关联。”
何仁吃惊地说:“俺的大老爷哎,您真神了!这孩子可不是与三有关联吗,虽说是他前面的两个孩子都没了,可算起来应排行老三,这孩子的生日是初三,今天找您给他起名也正好是三日!神了,真是神了!”
听罢,县太爷的心里也有些暗暗吃惊,是巧合呢?还是我这些年用功《易经》有了些心得。于是就问何仁,说:“我来问你,孩子他娘姓甚?”
何仁说:“她娘家姓丁。大老爷。”
县太爷说:“你看这样可好?三,正好是乾卦的单卦,是地、人、天三爻的人承天地之象,阴阳相异为良好。我给他就单取一个三字为名,再取何、丁二姓双扶相托,就叫何丁三,如何?”
何仁说:“还什么如何,就叫何丁三了。”
县太爷说:“那就叫何丁三。回去好好地理种【注2】着,说不上这孩子还有些出息。”
何仁说:“多谢大老爷,我这就回去跟他娘说说,让她也高兴高兴。”
可时至如今,何丁三就是没让她娘高兴起来,快二十岁的人了,整天吊儿郎当的正事不做,打蛤蟆钓蛙子的,家里外面的活一点都不想干。眼下,何仁病在炕上,看起来一天半日的也送不了水了。他娘就说:“三儿,你爹长病,明天你早起替他去衙门什么的送几趟水,别耽误了人家用,歪了你爹的差事!”
何丁三说:“怎么说病就病,早晨起来我还见他好好的。”
他娘说:“可不说病就病,长病还有和你商量的,不就是病来如山倒吗。你怎么说话的,不长人肠子的!要是耽误了人家吃水,丢了你爹的差事,咱家人都得把牙吊起来。还指望你传宗接代,养老送终的,这么着正好,谁都省心了!”
何丁三说:“我又没说不去,你听你敲破锣打破鼓的不算完了。”
实际上,何丁三也用不着他娘叫他,养鸟的人大都有个早起遛鸟的习惯,尤其是饲养“画眉”鸟,遛鸟是成功调教一好鸟的必不可少的重要环节,一年四季,除了酷暑严冬之外,只要是天气晴好温度适宜,天刚麻麻亮,养鸟人就一只手提一只鸟笼,步子匀迈,双臂交替甩开,两只鸟笼前后分别上下来回荡动起来,一左一右,笼随人行,人和笼走。看上去煞是逍遥自得,悠闲得难受。
何丁三虽说是推着水车,可他那走路的架式却和遛鸟差不多。你看他,双脚高抬轻落,步幅恰到好处,两腿前后剪合,身肢摇摆前移。小车轱辘吱呀呀作响,四只木桶磕碰有声。那天早晨,南门里的大街上就多了一道别样的风景。
南大门上又另装一扇小门,是专供政府官员早起出城的方便之门,无论是公干或是私干,都要一律开门放行。当年,胡敬舜和随行的官员二人早起出游常山就走的这个门。他俩掏出官员证亮出身份,并叮嘱守门的不许声张,出了事体拿他们是问,守大门的看看那本蓝底白字的小本子和上面的那枚青天白日的印章,再看看面前这二位的穿戴打扮,哪还敢说个不字,忙不迭地将门打开,点头哈腰地指点着去常山的路,还特意跟在驴屁股后边送出了好几步远。临了,守大门的还相互嘱咐说,刚才他俩说的话千万要记住了,这活咱又不是干了一天了,各自把嘴上的门也都把住了,别心里没有数,见了个省政府官员就到处显摆,小心吃饭的家伙,不是闹着玩的。
政府的有关规定,当然也包括推车送水的,你想啊,政府官员的日常生活怎能马虎,要是影响了正常的事务处理,所造成的损失谁负得起这个责任。当何丁三推着车子走过来,守大门的虽说不认识送水的又换上的是何人,但是推水的车子却错不了,因为,四只木桶上都分别用烙铁印上“衙用”二字。
何丁三走出城门,就感觉到心胸豁然开朗。近处,缕缕薄雾紧贴着地皮原野上像铺了层纯白松软的鹅绒地毯似的,草荣离离和一片片绿油油的庄稼。远处,常山呈现黑灰色的轮廓庄重沉稳,若隐约现的景衬着在半空中盘旋的一群群叫不出名字子的水鸟。从吊桥向南延伸的道路两旁的高坡上,百果树,家槐树,白杨树,春树,榆树等等,像撑开的一把把硕大的绿伞缭绕着白色雾水。西边,用荆棘围障的果园里桃树,杏树,梨树铁枝绿肥。果园与城墙之间露出一截河水,水面上波光涟漪,河岸上茂密的水荻芦苇正值抽穗扬花。东边,城壕沟的上游里腾起一团白茫茫的水汽,那就是何丁三要去推水的清泉。
这是天地人三者共同创作的一幅自然祥和,物是谐调,古朴淡定的图画,实可惜几年之后被何丁三贪婪地撕碎了。
何丁三推车来到泉边并不急于打水。他跪蹲下身子将头伸向泉眼,泉水里随之映出一张胖嘟嘟的长脸,他清晰地看见,浓眉大眼各一双,一个高挺的鼻子像是捣蒜的锤子,阔口厚唇闭合在一起,嘴巴上的一层绒毛有些变黑。他不知道这会儿该不该称之为胡子,可到了晚上人就开始想心事了。他自己对着水里的自己说,别着急,你看这小模样长把得还算说的过去,听说,咱的娘也正在四处给你张罗了。他又端详了一阵子,犹豫了一阵子,还是将自己的另一张脸用嘴巴拱破,散碎着消逝在泉水里了。当他痛痛快快地喝了几大口泉水,这才拿出葫芦瓢来往木桶里灌水。装满两桶之后,他就觉得中间疼,就直直身子歇息会儿。趁此,再说说人家何丁三为什么把腰疼说成中间疼。有一回,他娘逼着劈柴禾,何丁三没干几下就喊腰疼,干不动了。他娘说,小孩子家的哪来的腰。自此以后,何丁三就把腰疼称作中间疼,把他娘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当他站起直身子抬头往远处看,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是来的时候没在意。只见城墙根下零散的,聚集着的不少人,还有大车小辆,牛驴牲口。车拉的,人背肩扛的,牲口驮的货物到处都是。他又转身看,自己的后面也站了很多前来打水的人。他一边继续往木桶里灌水心里面也装满了奇怪。当他把剩下的两只桶灌满水,把车推到一边。就问等候着打水的人说:借光问这位大哥,那边儿怎么那么多的人,他们都是些干甚的?那人告诉他说:都是等着开门进城赶集上市的人。何丁三“哦”了声接着问道说:“看他们浑身露水土的像是不近便!”那人说:“可不咋的,他们大多是外地的,里头有五莲的,莒县的,胶南,胶县的,再远的还有日照,赣榆的,也有本地南乡的人,反正,做什么买卖的都有。”何丁三说:“都站在那儿干嘛,怎么不进城?”那人说:“你当这城里爱什么时候进就什么时候进。你还不知道就是了?那城门从老一辈就立了个规矩,早晨卯时开门。亏得吊桥放下了,要不,他们全得在路上等!那像你似的那么随意,衙门里的就是高人一等。别小看是个送水的。”何丁三觉得这话乍听还行,后边那句就很受刺激了。他说:“是啊,天底下就有那么一些人,自己的肚子都饿得蝼蛄叫了,还笑话别人吃饭嘴吧唧。风凉话不能当饭吃!”说完推起水车就走了。就听到那人“啧啧”两声说:“这孩子不善,不善!”
何丁三也不理睬,推着车子边走边想,亏得这季节好,要是大冬天的不冻糊几个才怪呢!要是能…… 想着,想着心里边就打了个机灵,皱紧眉头就有些盘算。
何丁三回到家里边吃饭边问道他娘。说:“娘啊,听说我这名是县太爷起的,他如今干什么还当官吗?”
他娘说:“这都是多少年的事了,实情俺也不知道,听你爹说,好像是前些年从咱这儿走了以后,又去潍县当过县太爷。如今也告老还乡了,还在北关买了处宅子享清福了,好人呀!到这会儿我还没忘了人家给咱的糖,真是甜煞个人儿。你爹也没忘了人家,听说还天天过去送水,怎么,你今早没去?”
何丁三说:“你又没嘱咐,我哪儿知道。你也好像,好像的,他住北关哪个地场?”
他娘说:“你傻是怎么得,看见人高马大的宅子不就是!”
何丁三赶紧把剩下的窝窝头填进嘴里,打扑打扑手说:“俺这就去。”
当何丁三推起水车,又把两只鸟笼子挂在车把上,嘴里呜呜啦啦地对他娘说:“俺去了啊。”
他娘说:“看你个小王八羔子。送水怎么还带鸟笼子?就知道贪玩!”
何丁三没好气地嘀咕着说道:“你知道个啥,头发长见识短的,玩也能玩出个道道来。”
33. 走运的画眉鸟
沧湾北沿的广场上,往西有座小石桥直通商业街,穿过商业街别再往西走,从财神庙向北拐,闻着味道就知道这是食品小吃一条街,这条街上煎炸油炒的有股子让人想吃的冲动,路过的或者买东西的大都使劲闻上几鼻子,就算是吃不着也不辜负了这缕缕诱人的香气。当你恋恋不舍的走到北头,眼前是个十字路口,再直着往北走,过了马路就是北关的地界了。
实际上,何丁三对这儿很是熟悉,作为一个遛鸟人哪个地方没踩过,就这么大点儿个城里,也用不着几泡尿就泚遍了。前几天,何丁三还留意过,这儿确有一处和他娘所说的大宅子,当时,他还站在那儿看了半天,小声骂了半天,心里生气了半天,现在又腆着个脸给人家送水,你说你这人算个什么玩意儿。
何丁三推车来大门前,,他扬头看,这黑油油的门扇大得有些吓人,站在这儿心里都觉得有种压迫感。唉,你看人家就这么一扇门也值咱家里的所有家当,还得加上房子!他犹豫着,大约是撒泡尿的功夫,这才放胆朝里面喊道:送水的来喽,开门。
声音传过去,少顷,几声狗叫又隔着大门传出来。你听听,人家的狗叫也都这么威风,汪,汪的一声是一声的,哪像俺家养的那条狗似的汪唧,汪唧的扯着嗓子急屎癞尿的胡叫唤!
何丁三正发感慨就听那大门“吱呀呀”打开一条缝,一个年轻女子探出头问道:“你找谁?”听口音八成是潍县人。
何丁三说:“送水的。”
那年轻女子看了看说:“送水的?”说着就又伸出了半截身子,高耸的胸脯挤在门沿上。说:“送水的?这么高的台阶你怎么推得上来!头一回来,是不是?”
何丁三点点头说:“俺爹长病,我来替他。这是于大老爷家吧?”
那年轻女子“哦”了声,说:“怪不得,今天才来。差不了,你折回去顺着来的路再往北,过了这进房子朝东有个门,从那儿进去就是。”
何丁三再瞅瞅那女子的前怀,一种想什么的欲望直冲裤裆。心里话:这儿就算不是于大老爷家,这水我也给送了,就冲你那两只大宝宝。
那女子还想再说点什么,当她顺着何丁三那直勾勾的眼线往回看的时候,脸一下子就红了。心里骂道,小色鬼,那么一死点儿就想好事!接着“呼啦”一下就把大门关上了。
当何丁三的目光撞在大门上,这才回过神来。心里就责怪自己说,不是说好了不着急吗,要不是推着车子不得劲你恨不得早就扑上去了!干什么你,不认不识的。
何丁三推车从东门进去。刚穿过灰瓦盖的门楼,是一个凉棚,也不知是几棵紫藤棚架着攀爬在头顶上,密不透风的成串的叶子底下,七上八下的垂吊着若干个灰绿色扁豆,形状极像是大老爷桌案上的桶子里插得的令签。往里走,迎面是一座假山,在一个长满荷花的水池里不高不矮的矗立着,上面苔藓斑驳,一簇簇的马齿菜绿极肥,花太瘦,还有一些叫不上名来的花花草草一蓬蓬的依附在窟窿眼睛的山体上。脚下是用鹅蛋石掺杂着干勾石铺成的甬路,木头轱辘轧上去“咔嚓吱呀”的颠簸着。何丁三就感觉车子晃来晃去的不太听使唤,因此,眼睛也就不敢到处乱看,院子还有别的什么景物就不知道了,只顾得专心驾驶好小车了。鼻孔里一阵阵奇异的香味钻进去,感觉极是沁人肺脾。
穿过二进屋的东山墙,挨着院墙的墙根一个用蓑衣草搭建的一面棚,里面一摆溜放着四个水缸,都是用半开的木头盖盖着。何丁三解绳卸桶,将水倒进缸里,再把空桶放回车上绑紧捆牢。然后,将“画眉”鸟挂在一棵桃树上,何丁三嘬嘴调逗一会,那鸟便兴奋地抓住栖杠,挺直身子,昂头勾尾,亮开嗓子,啁啾呜啭地欢唱起来。
不到一袋烟功夫,就见一个面色红润,胡须白净的老者,手摇着雁翎扇,从小竹林的甬通上走了过来,他仿佛被一种既让他感到愉悦又让他急于亲近的什么东西吸引着,左顾右盼的一副兴致勃勃又心专会神的样子,探头探脑地走走退退总而言之是往前走地一路寻找过来。当他看到挂在桃树上的两只鸟笼时,便停住脚步站定身子惊喜地睁大眼睛一边端详着一边说道:这是谁家的鸟儿,叫唤得如此动听可人!
何丁三洋洋自得地说:“何家丁三理种的。”
老者愣了一下,脱口说声,何丁三?然后,转身打量着何丁三,一会儿再看看旁边推水的车子。说道:“你该是姓何丁名三是也。”
何丁三说:“您就是给我起名的县太爷,于大老爷!”
老者说:“正是。俗话说,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我吃了你爹的那么多水给你起个名字理所当然。何丁三,日后果然要叫就把县太爷三个字去掉,若是让衙门里听到,有人会不愿意的。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我是只会积粪攒尿的闲叟喽。”
何丁三说:“哦,于大老爷,何丁三这边给您磕头了。”
于大老爷说:“为何给我磕头?”
何丁三说:“我的名字是您给我起得,按规矩你应是我的再生父母。只是何丁三没出息,给您老丢人了!”
于大老爷说:“不然,不然。快起来,快起来。唉,这日子过得真快,转眼三儿都成大人了!我还以为是夜来后晌{注3}的事。你爹怎么没来?”
何丁三说:“他长病。”
于大老爷关切地说:“什么病?不要紧吧?”
何丁三说:“听俺娘说八成是脾寒。好点了。”
于大老爷说:“这种病症糟蹋人,忽冷忽热的脱不迭衣服盖不迭被的!让你娘给他发发汗,过几天就好了。你回去代我问候你爹。”
何丁三点点头说:“于大老爷,您自个先听鸟叫着,我再回去推趟水。”
于大老爷摆摆手说:“够了,喝不了多少。过来坐下歇会儿。”说着自己先坐到树下的石墩上。
何丁三赶紧脱下自己的褂子。说:“快起来,石头上凉!我给垫上。”
于大老爷又摆摆手说:“不打紧。夏坐石头,冬坐木头。眼下正是夏秋之交,坐坐石头还能袪火。不妨事,你也过来坐吧。”
何丁三就听话地走过去坐在另一个石墩上。于大老爷问道:“这鸟是你理种的?”
何丁三点点头说:“嗯。”
于大老爷说:“我也挺喜欢养鸟的。只是年轻时苦读寒窗,后来又忙于公务,如今闲暇无事了,却又不知怎么理种。三儿,你教我如何?”
何丁三说:“这个好说,眼下正好是‘齐毛’上市,我再去讨两只,你先玩着这两只。”
于大老爷说:“使不得,使不得。我怎能夺人所好。”
何丁三说:“听您说的,见外了不是,您都差不多是我爹了,不用说是两只鸟了!您不会养不要紧,每天过来送水的时候我先理种着,您只管听声好了。等明年开春,我再去讨两只‘窝雏’咱把它撒养着,保证您喜欢。’
于大老爷高兴地眯着眼,仿佛那两只“窝雏”已经成鸟,那鸟儿一会儿飞到树上欢叫着,一会儿又落到他的手上、肩膀上,不停地抖动着翅膀,好不讨人喜欢。想着,就站起身来,走到鸟笼跟前,围着鸟笼转着圈,反复地端详着,嘴里说:”好甚,好甚。没想到三儿还学了这么一手!往后我于砚斋的日子也就好打发了。”
让何丁三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游手好闲,闲得难受,这才不经意间习练了这门在别人的眼里算是不务正业的养鸟技艺。然而,正因为他有这手不起眼的玩逗小技,不仅,以此接近和攀附上于大老爷这样的官僚贵人,而且,对他今后的生活,甚至是他的人生和命运都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影响,这也许是人们常说的天意吧!
这天,何丁三和往常一样,当他把水倒进缸里,喂完了鸟的时候,那天给他开门的年轻女子过来和他说老爷有请。“有请”二字猛然撞击着何丁三的胸腔,他感到心脏“怦怦”的虚跳了几下,一种从未有过的滋味油然而生。他顾不得细细品味,也没顾上再欣赏一会儿
女子前胸的那对高挺的“大宝宝”。放下手中的活就跟在那女子的身后去会见大老爷。何丁三边走边想,如果有人对你说有请,那你肯定是个有身份的人了,这时候你的眼就别再溜溜勾勾的表现得太下流。忽然,一阵阵的脂粉气味浓淡的从他鼻孔前飘散,一下子打断了何丁三的思路,他不由地抬头往前看,视线里呈现出晃动的腰肢和扭摆的屁股,一副略胖的身材被粉红镶边的半袖褂和一条浅绿色宽松的裤子包裹着,活脱脱的一个尤物。又招惹的何丁三浮想联翩,热血如潮涌向丹田以下十二寸的地方。
当那尤物引导着何丁三走进一间客厅,这才赶紧收起杂念打量着这间屋子。屋里东西墙上分别挂着几幅郑板桥的竹子条屏,条屏下一排溜摆放着几把太师椅,正面的北墙上挂着
一张大尺幅的“松鹤延年”图,图的下边是一张暗红色的条案,条案上摆放几个青花瓷瓶,一个顶戴花翎的官帽竹笠似的扣在正中间,官帽的前方是一张八仙桌,桌子的两边又分别摆放着一把太师椅。此时,于大老爷就坐东边的这把太师椅上,见何丁三进来就指着他旁边的一把太师椅说:”三儿,你坐吧。”
何丁三犹豫了一下,就站着说:”于大老爷,有事您就吩咐,不用坐。”
于大老爷说:”随你便吧。自从你来了这些天我的心里活泛多了。以前,除去过年过节的热闹几天之外,其余的就我一个干待着,躁人啊!那天你说差不多是我儿子了,眼下我还真缺你这么灵动会玩的儿子陪着我。我看这样吧。说着又对站在旁边的女子说:丁香,你进屋把那茶盘端出来。”女子说声是,就转身走进里屋。
于大老爷接着说:”三儿,你看刚才这女子怎么样?”
何丁三转一下眼珠不敢妄言失当地说:“这,于大老爷,俺没好意思看,害羞,不知道。”
干大老爷就哈哈大笑了一阵说:“你不知道,我来和你说。我在潍县的时候,这女子她爹犯了桩案子被处以极刑,她娘又早没了就撇下了她。我见她可怜就收进衙门里让其干些零杂养活着,取名丁香,到我告老还乡的那年我就把她领回来伺候在身边。丁香懂事心细,我待她亲闺女一般。我知道,你家单传。你看,那丁香腚阔胯挓的定是个能生能养的主儿。你娘姓丁,她也正好姓丁算是前世的缘分。你要愿意我把她就许配给你。我再给你俩掐念个好日子把喜事办了。如何?”
这件事对何丁三来说简直就是喜从天降,按当地人说,就是饿狗摔跤正好磕在一泡热人屎上。为了他的婚事他娘他爹没少操心,找了不知多少个媒婆磨破了嘴,有闺女的人家都说宁可把自己的姑娘放在家里攒大糞也不嫁个胡打狗干的二流子。他娘正打算从外地张罗,没想到自己的老婆竟藏在深宅大院里等他上炕呢。你说说这不是喜从天降是什么!难道非说天上喜降不成。虽然,何丁三的心里是无比高兴,但是,表面上还是拿捏着。他使劲控制着心跳,满不在乎地说:“这事我得回家问问俺爹。”
于大老爷说:“那是当然。好一个懂事的孩子!”
二人正说着,丁香双手托着一个茶盘从里屋出来。只见茶盘上用一块大红色的绸布遮盖着,表面上凸凹,神秘,极具诱惑地勾引着何丁三的眼球,让他大动揣测之心。当丁香把茶盘放到八仙桌上自己退到一边,于砚斋这才不动声地将茶盘上红绸揭去打开。何丁三这才看到,在方方正正的盘子中间,摞躺着几根用纸封起的圆圆的两头一般粗细的像一段段擀面杖似的东西。何丁三心觉得纳闷,就听于砚斋大老爷说:“三儿,你来看,这是二百块银元,你带回去给你爹。送水这活风里雨里的不是营生,你让他把活辞了,用这些钱干点别的,就算是什么也不干,按如今这个行情,也尽够他受用几年的了。眼下,你爹还年轻,他那身子骨也用不着别人伺候,哪像我似的!你送完水就瞅空闲忙的过来陪着我,逗逗鸟说说话的省得我烦躁。你意下如何啊。”
何丁三说:“俺当然是愿意。可这钱我不能要。”
于砚斋说:“怎么,嫌少?”
何丁三说:“我长这么大,见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怎敢嫌少。再说,俺爹也定准不能要。”
于砚斋点点头,想了一会儿说:“这么着吧,你的婚事由我来操办。我这院子里房子还是有几间的,你就和丁香随意挑,看上哪处我就吩咐人拾掇哪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说丁香,刚才的话想毕你也听见了,你愿意与三儿百年好合吗?”
丁香脸上红着赶紧跪下说:“俺听爹的。”
于砚斋又说:“三儿,你先别管你爹愿不愿意,你道是愿意吗?”
何丁三也和丁香似地一下子跪下,低着头,声音颤抖着说:“俺,俺也愿意”
于大老爷就“哈哈”大笑起来。走过去拍拍二人的后背说:“都快起身吧。一家人了,用不着哪么多的礼数。哈哈,哈……”
这桩喜事来得太突然,刚进这间屋子之前,二人的关系还是刚装锅的地瓜相互里外是生的,谁能料到被于大老爷的一阵硬火,转眼的功夫就烂熟了。哎哟,这按诸城人的话说,是剃头的不用热水,锋(刀刃)快。说实在的,何丁三除了偷着看了看丁香的前胸和背后的身段之外,还真没来得及正眼细看她到底长得是什么模样。他不由地转头想再看看丁香,正好和丁香的目光撞在一起。倏然,何丁三就觉得心里像飞进个野鸟似地扑扑楞楞捉拿不住。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丁香也像是惊了弓的鸟儿慌慌张张地爬起身来,掩面逃出屋里。
于砚斋看在眼里乐在心里,知道这桩喜事已成定局,就对还在不知所措的何丁三说:“三儿,日后对人家好点儿。你也用不着心急,这男女之间的事儿慢慢的也就无师自通了。可你千万要记住了,女人那儿是个盐坛子,不是个蜜罐子,在炕上可得悠着点儿。哈哈,哈……”
何丁三也随着咧嘴笑了起来。几句玩笑话,让何丁三的情绪放松下来,渐渐的从窘迫中解脱出来,恢复了常态。于砚斋不愧是个推演经书的老道里手和混迹于官场的老滑头,无论是大事小事在他的面前就轻轻松松地变通了。于大老爷觉得事都办完了就对何丁三说:“三儿,没事就快去陪陪人家。我该去温故《易》书了。”
何丁三说:“爹,我倒是还有点事儿,不知当讲不当讲?”
于砚斋说:“听听,你都叫爹了,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快说吧。”
何丁三说:“南沟的泉子里的水,这几天我看着不太旺相,打水的人却是越来越多,这样下去,我担心您和衙门里早晚有一天会没水吃!”
于砚斋说:“有这等事?”
何丁三肯定地点点头。说:“嗯。”
于砚斋想了想,似乎并不怎么上心地说:“算了,没有的喝就不喝了,又不只是我一个人。不过……你打算怎么办呢?”
何丁三说:“管起来。”
于砚斋摇摇头说:“怎么管,谁去管。那是上天赐予大伙的,管不好百姓会骂娘的!不妥,不妥。”
何丁三说:“有什么不妥的。人分三六九等,这也是老天爷的安排。我就是百姓怎么就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大堂上只能大老爷一个人坐,都上去拍那惊堂木不就老虎拉碾乱套了。再说了,百姓也不是没水喝,好吃好喝的天底下有的是,谁不想吃不想喝的,这要看是不是长那块骨头。老百姓就是粗茶淡饭的没那么多的穷讲究。”
于砚斋手摸着下巴把话听完,吟哦一会儿。说:“话虽这么说,只怕是理通行不通。这人啊,你也弄不明白都是怎么想的。你想好咋管了吗?”
何丁三说:“只要县衙里给个说法,我就能管好。”
于砚斋说:“给个说法不难。你可千万别乱来!”
何丁三说:“爹,你放心。我能凭什么本事敢乱来。”
于砚斋点点头说:“说的倒也是。那就好,快去陪陪人家丁香去吧。”
未完待续······
作者宋方琦与中国首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在一起。
作者小传
宋方琦 1958年出生于山东诸城。自小调皮顽劣,不受管束,愚钝粗野,不授教养。
从入学的红色启蒙,到在激情燃烧的岁月里成长,历经阶级斗争的考验和生产劳动的实践锻炼,并且,还直接参与了轰轰烈烈的批孔运动,彻底肃清了“学而优则仕” 等封建腐朽思想观念的影响,在贫下中农的管理关心和工人阶级的教育培养下完成学业离开校园。
高中毕业,应征入伍,积极投身到火热的大熔炉里。几年后,我才知道,单凭着满腔的热情和吃苦耐劳的实干精神是很难锻炼成钢的,这其中的因素虽然很多,但你必须认识到的是,人生实际上就是展示本能和本领的竞技场,当你处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中,也正是考验你掌握了多少生存的技能和技巧的时候,一旦环境需要就看你能不能拿的出手,也许就差那么一丁点儿,人生可能会因此而改变。这就是法则,这就是命运!
当年还不懂得什么法则命运之类的东西,我始终坚信自己是一名合格的无产阶级事业接班人。复员回到地方以后,针对自己的过去进行了深刻的反思,虽然工作环境变了,但是本色没有改变,依然是努力工作,积极表现,所有的付出都得到了想得到的回报。总体的感觉就是效果不错,接好革命的班似乎没毛病。
然而,人类的进化以及社会的变革,将人的优与劣有用或者无用进行了划时代的标签和定义,一纸由学校开具的学历凭证就可把芸芸众生分门别类!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当我们充满理想紧跟脚步憧憬着无比美好的未来,沿着那条康庄大道奋勇向前、向前时候,是不是过于激情步伐迈得太快落下了什么,就在我试图转身寻找的那会儿功夫,现实却无情地告诉说,一切都来不及了,无论你是承认还是不承认,实际上,你的人生之路,从一开始起步就已经输了。
前方的路已经行不通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我毫无目标地游荡于路边上的时候,还没等我细想就被那些曾经受人唾弃挖苦的骚人墨客们绑架了,于是,就在我刚刚试图逃离乌托邦,却又被深深地陷入了桃花源。当时,我弄不清是悲观失意还是消极回避,反正我把我所有可以支配的业余时间,利用到强迫自己关在房间里,既没指望什么红袖添香也不在乎书中有没有黄金屋,一杯水陪伴一本书,在孤独和寂寞中打发着时间。不知不觉中,抑或是受到骚人墨客们的教唆和怂恿,渐渐地也学着他们那样思考问题认识事物,用他们的思维表达方式遣词造句写成文章,借以抒发心中的喜怒哀乐。
在众多的写作样式上,我最钟爱以小说为体裁的创作过程,每次,当我独自进入经我亲手设计和打造的世界中,那感觉简直就像个酗酒的醉汉又饱饮几杯佳酿似的畅快淋漓,什么指手画脚,大呼小叫,操娘日祖宗,动粗还是用雅,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说了算,随心所欲由我任意摆布,整个世界都是我的。
经过三十多年的小说创作,虽说写了和发表了不少的短篇的以及中篇的,但给我个人和广大读者们留下印象的确实不多!《东武风》是我在2012年3月18日至2013年1月16日修改完成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因为种种原因,直到今天才得以和您见面,不为别的就为咱那种执着的写作精神点赞。
当我身心疲惫地从故纸堆里走岀来,我看见这个世界的变化越来越快,我想提醒一下那些行色匆匆急着赶路的人们,到了每个人应该放慢脚步检查一下行囊的时候了,要不然就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