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温州小店生意经...
王 手
我老婆突然就下岗了
一九九四年,我老婆的工厂改制了。改制是个新词,其实大家并不怎么懂。改制?改成什么制?本来是国营的,现在改成什么营了?其实什么营也不是,改制后,这个厂就没有了,就和大家说拜拜了。
一九九四年,我们的生活是个什么样的呢?我们住在靠近郊区的地方,房子五十平米;我平时骑自行车去单位,我老婆上班则要倒三次公共汽车;我小孩在市区读四年级,因为不好带,一般情况下都寄托在我母亲家里;我们家的电视是一九八三年买的,洗衣机是半自动的,空调只装在卧室里,是单匹的本地产的“玉兔”,有一个很响的室外机;生活以外用于娱乐的电器,是朋友装搭的一台“卡拉”机,其实就是一个扬声器;家里没有电话,本来计划买个BP机,现在看来也要泡汤了。
在这之前,我们从来没有想过工厂会关门的,就是想象力再丰富,也只是想到儿子能不能“顶替”。我们一直为自己的工作而骄傲,我老婆在国营厂,我在文联机关。按照我们温州的说法,我们是最最理想的搭配,一个在工厂,实惠;一个在机关,轻松,我们自己都暗暗地羡慕自己。
我老婆的单位叫温州肥皂厂,做洗衣服的肥皂,像拍人的那种板砖,但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增产肥皂”。在没有洗衣粉、洗洁精、洗涤剂、洗手液的年代,它的用途是非常广泛的。在城市,它可以洗脸、洗手、洗澡、洗衣服,是消毒去污的必需品。在农村,它更是高档奢侈的日用品,我们经常可以看到农村的河边,那些洗衣的村姑,在衣上涂上一点点肥皂,就可以在河埠上捶上半天。也因此,我老婆厂里的增产肥皂一直是一种紧俏货。
那些天,老婆派了我许多差事,一趟趟地到她厂里,去运回一些东西。她在厂里做会计,有一些书、账簿和杂七杂八的“细软”。不像一般的工人那么简单,只抽回一个身子,就什么都带走了。我问老婆,厂都没有了,人都散光了,你还拿这些东西做什么?老婆说,现在厂里混乱,没有人顾得上这些,我先保管着,等厂里万一有用了,我再拿回去。我狡猾地说,这里面有没有厂里的机密?如果有,我们先留着,到时候再拿出来要挟一下。老婆说,你不要乱说啊,做人不能这样小人的。她的意思是,下岗归下岗,跟积怨是没有关系的。我老婆是个纯朴的人、细小的人,不像我们在机关的,练了许多社会的伎俩。
老婆在办公室里理东西,我暂时没事就去他们的厂区瞎逛。没有在工厂呆过的人,是不知道工厂的味道的。我老婆就经常跟我说一些工厂的细节:赤条条进出的浴室,几百人吃饭的食堂,“抗台抢险”的巡逻,“三班倒”的夜餐,冬天的锅炉房,夏天的冷饮车间……我听来都觉得非常有趣。肥皂厂的风景更是别样:有很大的煤场,有笔直的厂区路,有高高的反应炉,有垒得山一样的油桶,有宽阔的码头。站在滔滔的瓯江边,能看见江北岸耕田的农民、墨绿连绵的大山、山上的罗浮双塔和白绸一样的瀑布。还有那浓郁的油脂味,油脂是做肥皂的原料,多站一会儿,身上立刻就黏糊起来。这天,老婆的厂里很乱,每个路口都站了许多人,他们和我老婆一样都是厂里的工人,都揣着复杂的心情,在讨论和传递各种消息,他们的脸上挂着无奈和茫然,这里站站,那里站站,我也跟着他们这里听听,那里听听,肚子很快就饿了……这天,我用自行车把老婆的东西驮回来,同时也驮回了老婆灰暗的情绪和各种不好的信息。
在过去,我老婆经常会弄些肥皂给我们家附近的小卖部。她在厂里当会计,有这个职位之便。一箱增产肥皂,厂里拿出来是四十八,她给小店是六十,不动声色地赚了个差价。在路数还不多的年代,她能有另外一条水注入到日常的生活里,算是活络的。
现在,这条路眼见着就要断了。那些天,老婆一回家就恍恍惚惚的,和她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饭吃着吃着突然就停住了,喝水无端地也会呛咳起来,思想更像是一条开小差的狗,跑着跑着又折了回来。有时候刚从外面回家,屁股踮一踮,又说,我有事再出去一下。也不知去了哪里,回来时魂明显地还落在外面。生活的规律也一下子被打乱了,早上莫名其妙地起得早了,衣服也不换了,垃圾也堆了起来,伙也开得“不三不四”,好几次把开水壶都烧漏了。最能检验人身体和心绪的“做爱”,也被省了,好像从来就没有过这么回事。有时候在床上,忍不住拿手探探,或做了很好的铺垫,到了要实施时,要么被她甩了手,要么被很白地盯一眼,好像在说,你还真好意思!我只得乖乖地忍了,似乎稍稍地一坚持,就是畜生一个。
那段时间,我其实也是特别老实的,像犯了最难听的生活错误。我调到文联的时间不久,按理说我应该积极一点,没事也傻坐着。但那些天我都早早地回家了。要是往常,我回家的途中都会开点小差,因为我老婆倒三次车,回家一般都比我迟,我会先拐到会展中心的羽毛球馆去玩一玩。那里有几个老朋友,还有几个市里领导。现在的领导越来越喜欢锻炼了,我们就投其所好,陪他们锻炼,就好像《水浒》里的高逑。但那些天,我不去羽毛球馆改去菜场了。
我要买老婆最喜欢的菜,买吃得爽口的菜,烧得也比往日认真,用力。目的只有一个,伺候好老婆,让她高兴,放松。就是这样,她吃饭的时候也会无端地挑剔,说这个淡了,那个咸了,说不是过年过节的,买那么多菜干吗?我知道她是心情不好才这么说的,我只是看看她,不和她抬杠。等她心里稍稍地平和一点,我就和她讲讲道理,说天塌大家事,不是你一个人“运背”。说树倒猢狲散,你一个人抱着树哭,也是孤独的。说这是时代进程中出现的事物,是必定要发生的,就看你怎么理解和面对……她听着听着也笑了。
其实,我老婆不是那种“石板一块”的人。她上班时就在外面兼过会计,利用自己的一技之长赚点外快。开始是一个厂,后来是两个三个。在温州,要想维持生计,要想稍稍地宽裕,脑筋停着是没有办法的。她兼会计的单位有个体的,有事业的,也有股份制的,说起来收入可以,就是人忙,做着做着就面黄肌瘦了。我开始不明白这里面的奥妙,想,她是做会计的,又不是挑担拉车的,吃力什么?后来才知道,她身上的包袱,像下雨天担稻草,越担越重。温州的小厂一般都有两本账,一本是明的,是假的,应付检查的;一本是暗的,才是真实的。换句话说,小厂要是老老实实的,不做点手脚,就只好“空忙赚吆喝”了,或“斧头把自己的柄剁了”。因此,小厂在招募会计时都会问,会做假账吗?不会做?那就不好意思啦。老婆是国营大厂的会计,经手的项目纷繁复杂,过眼的资产百万千万,她要是使一点“小技”,做做假账,是小菜一碟。但老婆是个认真的人,尤其对会计专业,觉得原则如山,她曾经说,我一做假账心就怦怦乱跳,有一种犯罪感。自然,老婆的会计职位也就越兼越少。
老婆最后一个兼职的公司叫“嘉利龙”,乍一听让人一头雾水,不知这是个什么机构,其实是做竹木贸易的,做饭掌、水勺、笔筒、扇骨,产品倒是精致,就是没用。民以食为天,企业以产品为天,一个公司,做着这些不易损坏的东西、难以消耗的东西,不倒闭才怪呢。也就是说,我老婆最后一个“外快”很快也没有了。
现在我知道,我老婆的工厂为什么要改制了,道理和嘉利龙有点相像,洗衣机普及了,肥皂用得越来越少了,而奥妙、雕牌、纳爱斯、联合利华等等铺天盖地地起来,这些企业的投资一砸就是几个亿,落后的肥皂厂,老牌的增产肥皂就被它们逼进了死胡同,就不得不“缴枪投降”了。
那个时候,我们的思路也是很局限的,根本没有想到生意。我对老婆说,我们不要着急,又不是没饭吃,我们只是少了一个人工作,心平气和地等一等,说不定机会就来了。我老婆无奈地点点头。她这人就是这一点好,决策性的事情,她还是愿意听我的。
“运好不用起得早”,这是温州的一句老话,正好有一件事撞上门来,我杭州的朋友托人带来话,说要我在温州找个地,他要来温州摆摊“卖房”。还让我再找个代理,也就是“售楼小姐”,帮他日常打理,然后拿售楼的提成。我犹豫地问朋友,如果没有售楼小姐,售楼大姐要不要?朋友说,大姐好啊,大姐比小姐好,比小姐有经验,比小姐有耐心,我就放心大姐。我这么说,心里实际上是在推荐我老婆,而我朋友的态度,等于给我开辟了一条路。
这位朋友原先是在宣传部门工作,以脑子好著称,我们还傻恋着工作、工作以外还很懵懂的时候,他的鞋已经在“海边”打湿了,他搞的是蜚声杭州的地产,他想把房子拿到温州卖,想招揽温州人的生意。
我把这消息告诉老婆,她激动得声音都变了,本来是高兴的一件事情,她却发出了像哭一样的声音,说这是真的吗?说你不会骗我吧?说怎么运气会这么好呢?工厂买断的钱还不知寅时卯月才能到,即便拿到了,也就是一两万块,派不上什么用场。大家都还在混沌、迷茫的时候,我们的生活已开始出现转机。待老婆平静下来,她问我,那我们去哪里搞场地呢?我说,这个我早已经想好了,你们的嘉利龙公司。
嘉利龙公司原来就租在外贸大楼,地点在市中边缘,不近也不远,不闹也不静,摆摊卖房,再合适不过了。公司现在正处在半停顿状态,我老婆找经理一问,想租个小型会议室,经理当场就答应了,还同意免费使用,说,我这里现在冷清,我就买个炮仗雇你打吧,打打热闹。
我们把会议室理出来,在中间摆了模型,把图纸挂在墙上,那时候还没有所谓的楼书,我老婆就凭着现学的一些“知识”,作为杭州公司的全权代表,在那里接待客人了。她其实对杭州是没有概念的,所以,她的介绍也是半生不熟的,但她的态度是热情和诚恳的。我常常在一边窃笑,为她的投入和急切高兴。
她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女客户,年龄大概有四十多岁,长得其貌不扬,衣着也很邋遢,背了一个旧军用挎包,她看了一圈图纸,然后就问我老婆首付多少钱?老婆说,八万。那人说,那我买三套。老婆嘴巴都僵了,说你买那么多干吗?那人说,给自己一套,两个女儿一人一套。说着她打开军包,掏出二十四万,都是整捆整捆的,有蓝色一捆的,也有绿色一捆的,散了一桌。老婆虽然做过会计,实际上接触现金的机会不多,一下子看到这么多钱,还是很震惊的。回家后还在感慨,说,这些人钱真多啊。
这是一九九四年,我们大家都没有钱,也没有买房的意识,觉得房子就是住的,没有人会把房子当做商品那样抢购或囤积。举一个例子:我单位的一个老师,退休后要回北京老家定居,他在温州老城有一处五十平米的旧房,想处理掉带钱回家。当时市面价是四万左右,他跟我关系特好,他说,你要,就优惠给你,三万。三万能买套房子,就是纸糊的也是合算的。但我们没有钱,眼睁睁地让它溜掉了。再说了,我们有房住啊,我们买房干什么呀。因此,嘉利龙买房的女人是有远见的,而三套房子,也是我老婆代理杭州房子的最终成果。
按照事先的口头协议,我老婆卖了一套房子,可得七百块钱的回扣,这样我老婆就可以拿到两千一。这是我老婆下岗后的第一笔收入,但她没有要。她在工厂呆了二十年,做过各种各样的粗细杂活,习惯了出汗费力的劳动,习惯了细水长流的工资,对于这种靠资源优势获取的收入,总觉得自己在剥削一样。她还说,你朋友只卖了三套房,他要是多卖掉几套,我还好意思一点。真是“无毛的鸡仔为鸭愁”。我杭州的朋友听了颇为感动,他觉得这样的人现在几乎是绝迹了,但他也说,我老婆是个“前人”。我知道朋友的意思,他是说我老婆老实,不开化,跟不上形势。
下决心我们自己开个店
有一天,我们做完爱,气氛还延续着,意犹未尽的手还在东摸西摸,我老婆对我说,我们做生意吧,我们自己开店吧。我说好啊,我也这么想啊。
老婆正式下岗了,她拿到了一万八千元的买断费。我们曾讨论过今后的打算,我现在在机关谋事,工资马马虎虎还过得去,她再在外面兼个轻松的会计,我们少吃轻走,生活虽然不能小康,但温饱是没有问题的。我们也曾经讨论过这个钱的用处,我建议再添两千,存个整数,放银行里吃息。呵呵,都是些窝囊的想法。
其实,老婆是一直想做个生意的,就是我没有同意。做生意要有“老奸巨猾”的素质,我老婆比较本分,她不是这样的料。做生意也不是百战百胜的,弄不好入不敷出了怎么办?我又不能帮她做生意,她一个人“单打独斗”,万一有个什么意外,远水救不了近火。但现在她下岗了,条件起变化了,她又挑个关键时机跟我说这事,等于在“要挟”我,我当然就同意了。我跟她开玩笑说,官员都是这样被拉下水的,把女人睡了,然后就不断被女人“问肯”,一问就肯。老婆咯咯地笑起来,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老婆要开的是鞋料店。为了支持老婆,我给了她许多“优惠”政策:店面的租金我出,工商管理费我出,每月一次的营业税我出。我说,如果你店里的东西是代销的,你等于是“白手起家”,简直是“一本万利”。
我们的店开在隔岸路,这是条不大不小的路,和温州所有的路一样,两边开满了各种各样的小店,有酒食摊、音像店、理发室、洗衣铺、小超市、电脑复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也开起了鞋料店。暂时只有两家,一家是卖鞋扣的,一家是卖鞋线的,算专营性质。我老婆开的是鞋杂店,什么叫鞋杂?就是什么东西都有,胶水、糨糊、邦钳、批刀、鞋蜡、皮擦,等等等等,听也听不懂。老婆说,像她这种形式以前也有过,比如南北干鲜果,比如烟酒糖果杂。我开玩笑地附和,再比如“畚扫堆店”。
隔岸路开出了鞋料店,是因为这里搞了个温州“鞋都”。其实就是一班小鞋厂挤在一起。隔岸路原来有个著名的企业——温州茶厂,计划经济时代,茶农们不能自己制茶,都是经过这里加工、买卖、出口的,很吃香的,最多时安排就业三四千人,是市里的利润大户。现在,茶叶流通的渠道敞开了,茶农们把生意攥在了自己手里,他们自己种,自己摘,自己炒,自己卖,甚至自己打品牌,想叫什么叫什么,这个国营的茶厂马上就倒闭了。但茶厂的地盘很大,从人民路拐进来,经茶厂桥走进去,沿水心河这么一圈转过来,俨然一个半岛。现在,它把原来的厂房利用起来,搞起了租赁业务,已有大大小小的五十来家鞋厂呆在里面,不是鞋都是什么?这里又和“来福门”鞋市比邻,走出茶厂桥,跨过人民路,就是松台山脚下,温州最大的皮鞋集散地就在这里。所以隔岸路的鞋料店也就相应地越开越多了。
据说,温州有一万多家各种各样的鞋厂,有些是上规模档次的,有些就是“三无牌”,有些自己有专卖店,有些只是在商场里租个柜台,还有些就是家庭作坊,前店后厂,老公做鞋老婆摆摊。最多的是那些自产自销的小厂,鞋样摆在来福门,让全国各地的鞋贩们来挑,挑上了,那些小厂就有活干有饭吃了。有这么多的鞋厂,就有那么多给鞋厂供货的鞋料店,哪怕没有关系,“瞎子鸡啄虫”,捉漏也可以捉个半饱。照这样说来,我老婆要开鞋料店,思路和方向都是对的。
我老婆的店租在“隔岸饭店”的楼下,这里原来是茶厂的食堂,后来被个人承包了,成了对外营业的饭店。承包人脑子不错,餐饮、娱乐、足浴、KTV都搞,但也许是地段的关系,生意一直不暖,所以就把临街的几个包厢理出来,捣出门面租给我们了。就这样,我们的鞋料店就开起来了。虽然像模像样,虽然有我的“优惠”做后盾,但毕竟是初次经商,毕竟不知道生意的水有多深,她还是“醋碟里开荤”,能省就省。
她省的途径主要有三条,或者说四条,其中有一条还和我有关。
一是她不装电话。店里的电话其实是很要紧的,叫货用电话,问询用电话,催款用电话,没电话就意味着“睁眼瞎”,就意味着信息不灵、寸步难行。但我老婆坚决不装电话,原因很简单,就是初装费太高。我也去邮局问过,初装费五千,还要中华烟做糖衣炮弹去打通关节,才会排一条线出来。我老婆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她现在店里也有一台装模作样的电话,其实,是我们向饭店租的,用来装装门面的。反正饭店的生意不好,这门电话空着也是白空着,他们就把电话线从楼上放下来,很隐蔽地拐进我们的门框。我们向饭店每月付租金一百元,饭店则限定我们只许接不许打。不过毕竟方便了一点,也是合算的。我老婆把名片发给那些厂家的时候,都会刻意地提示,我店里有电话啊。对方都会无一例外地吃上一惊,哇,你们店有电话啊!有电话好啊,那以后要货就不用跑啦。我老婆也会欣然接应,是啊是啊,你们尽管打我电话啊。
二是她不叫帮手。开店是最最需要帮手的,特别是这种鞋料店,脏、重、累。脏她是不怕的,她本来也不是什么小姐太太,她就是工厂出来的,也是从最差的工种做起,慢慢地才做到会计的。重她也可以安排,她这人嘴甜,逢着有人,就会派差事,老司,你帮我把这个东西搬一下哦?老司,你好事做到底,帮我把东西放放好哦。累就没办法了,这是她自己认定的生意,要轻松就是去卖手表,卖化妆品。不叫帮手最最麻烦的就是厂家要货,别看那些小厂,架子都很大,一个电话打过来,像催命一样,都要你马上送过去,哪怕是几张鞋纸、几条鞋油、几斤鞋钉,也像是天大的恩赐一样。这样的时候,我老婆只得把门拉了,或把门交给隔壁店里,跟他们说,你帮我把店看一下啊,我去去就来啊,有客人过来你接应一下啊,先叫他坐一坐啊。好在我老婆和左邻右舍关系处得还不错。
三是她经常打烊。经常打烊是我老婆最大的发明。鞋料店刚刚开张,生意一般。生意靠守,生意靠关系,生意靠信用,生意靠服务,这些我们都懂,这得一步一步来。但有些付出是没有办法的,即使没有生意它也是铁打的,比如税,比如租金,比如管理费。租金是一年付一次的,管理费是半年付的,税则是根据营业额月付的。老婆平时有事没事经常往税务那边跑,经常给点小恩小惠。这是我给她出的主意,叫她要惦记着人家,初一、十五、端午、中秋,别等到出了事了才想起找人,那都已经迟了。这样,我老婆就给他们留下了美好的印象,觉得这女人不错,有人情味,就对她很客气。于是,在我老婆向他们叹苦的时候,他们的同情也油然而生。我老婆叹苦的内容很多,冬天不冷,棉鞋没生意啦;雨水太多,皮鞋穿得少啦;夏季太短,凉鞋穿不着啦;换季太快,鞋样吃不准啦,反正都是些“鞋难做鞋难卖”的理由,这些理由都导致了她的鞋料生意不好。因为熟了,税务人员就很好说话,就会悄悄地给她出主意,说你打个报告来吧。老婆问,报告怎么说?税务说,你刚才不是说了很多生意清淡的理由吗?老婆说,刚才是私下里和你说的,是拿不到台面上的,不知道公开的应该怎么说?税务理直气壮地说,就说闲月淡季,申请歇业嘛,我们又不是弄虚作假。这样啊,我老婆心领神会,就堂而皇之地打了报告,说了生意不好的理由,要求歇业休息。税务也装模作样地批了字,真的同意歇业,同意免掉税金。
当然不是真的要歇业休息。休息了,还怎么赚钱?税务会掏心窝地对我老婆说,你门开一半吧,似开不开,似关没关,生意照样做,做来都是你的,我们睁只眼闭只眼不去管你就是。这等于是不用缴税在做生意,哈哈。
四是我也被老婆拉到店里帮忙了。叫我帮忙等于是叫了一个免费的帮手,不仅卖力,而且可靠。这是我们家眼前的头等大事,我当然义不容辞。是啊,我们家世代都是工人,我老婆家也是,现在形势变了,人的价值观更是变了,过去我们以工人为荣,现在我们以贫穷为耻,工人肯定是赚不来钱的,贫穷至少证明两点:一、我们家先天不足;二、我们后天也不努力。我们要告别贫穷,靠做工是没有出路的,只有做生意。“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我们就是这一部分。对生意,我们心里一点也没有底,更没有钱让我们缴学费,所以我们就是能省就省,摸着石头过河。要是做得好,钱也赚得来,不仅我老婆投进去,我肯定也会跟进去的,我们的身份就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我们要是填表格,就不会再填什么学生啊、工人啊,我们就会填个体工商业劳动者;轮着我们的后代,就会填老板,做大了还可以填资本家。所以,这等于是一场革命,一场翻身仗,我肯定是要参与的。如果我们努力了,仍无起色,我们就认命,再回来也无憾。这是我们的转型期,意义非同小可。
我只好去单位请假。我的工作是编杂志,不是很忙,两个月一期,我把生意说成是我们家“生死攸关”的大事,现在正处在“背水一战”的关头。这一年也确实是非常时期,据说,“下海”一词就是在这前后被生造出来的,专指“放弃原有工作做生意”。很多人都在蠢蠢欲动,很快,有人出国了,有人辞职了,有人要求“双免”,都在外面做生意。我没有他们那些条件,腰也硬不起来,我只能提一个不三不四的申请——不坐班,把杂志编好,只拿个基本工资,其他什么的都不要。领导掐指一算,这没有损失啊,也没有耽误什么啊,还可以拿我的“其他”聘一个临时工给自己跑跑腿,何乐而不为呢,他就答应了。
就这样,我来到店里,帮老婆一起做生意。她负责接洽、营业、发展;我比较简单,负责送货。我们店里有两辆送货的车,但都是自行车,一辆蓝色的“小海狮”,是我老婆骑的,送一些可以放在兜里的小东西;一辆加重的“永久牌”,那是我的坐骑,我还在后座上装了一块板,一次我可以垒两大袋鞋撑,或十箱南光树脂,或八个圆桶的包头料……
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我就是一个小编辑,骨子里本来也很贱,所以我并不在意骑着车四处送货。我苦恼的是我的身份,我不是一般的送货工,不是纯粹干苦力的,不是把鞋料丢到对方厂里就完事,我是我老婆的老公,如果我老婆是老板娘,那我就是老板,如果我老婆是总经理,那我就是董事长,送货是我的兼职,我后面还夹杂着许多任务。老婆说,你顺便去他们厂看看,他们用的东西我们也有的,就把生意拉过来。我送货过去的时候,就东看西看,贼眉鼠眼,像小偷一样,看中一个我们也有的东西,就恬不知耻地跟他们说,老板,这个东西我们那里也有噢,是不是也给点我们做做噢?是不是下次带点给你们试试噢?老板斜眼看看我,爱理不理。
我老婆说,你把东西送去时把账结掉算了。我送货过去的时候就到处找签字,仓库签字、车间验收签字、财务主管签字,最后找到老板,我说,这一点钱是不是现钞结了算了?老板理直气壮地说,没有的,我们都是挂账的,我们皮啊、革啊,这些大宗的都是挂账的,你这些鞋杂还现付?笑话。还说,一般生意我们都是半年付,个别的我们还是一年付,你老婆人好,我给她仨月付,已经是很优待了。呜呼,我哑然,我无地自容,我只能在心里骂,什么东西,“病人还狠过医生”!
从这些厂家出来,我常常会想,要是换到二十年前,我早就和他们打起来了,鸡蛋也要和石头碰一碰。但是现在不行,我没什么能耐,什么也不是,我就是我老婆的老公,是她店里的运输,我在帮她做事情。这是她摆脱困境的唯一希望,我要任劳任怨地配合她,要维护她的生意环境,不能给她添乱,哪怕是没有尊严的事情也要做。
当然,送货也有高兴的时候。有一次送鞋撑,鞋撑是个“胖货”,一千双鞋撑放在自行车后座就像一座山一样。那天下雨,还不是小雨,对方来电话说急等着鞋撑装鞋,我老婆就叫我快点快点。那个小厂在靠近城郊的横渎,离我们隔岸路大概有六公里。我拼命地骑啊骑,雨衣被风吹得像风帆一样啦啦作响,鞋和裤很快就湿透了,但鞋撑不能湿,淋了雨就会霉了鞋。我用薄膜把两袋鞋撑包裹好,这样,我身后的鞋撑就像是半空中飞行的热气球,路人和车子见了都纷纷避让。
到了那个小厂,其实就是一间五层的农民房,被“螺蛳壳里做道场”一样做成了一个皮鞋厂,一楼是办公室兼样品间,二楼是仓库和验收,三楼是复爪和烘干,四楼是车邦和夹邦,五楼是划料和落料,真的是“五脏俱全”。我受了老板的指引把鞋撑搬到二楼,仓库签了字,验收也签了字,大概是看在雨天和路远的面子上,老板叫老板娘把货款给了我,一袋一百块,两袋二百块。我第一次尝到了现钞的滋味,心里居然生出了感激,向他们密密点头。
回来的路上我一点也没有疲惫,还很兴奋,辛苦转化为成果,车也骑得溜了。我老婆说了,鞋撑是在我们店里代销的,一袋九十五元,我毛算了一下,这一趟风雨兼程,我赚了十块钱。
合伙人等不到收获就走了
我老婆怎么会开鞋料店呢?这应该也算是相对专业的行业。说来话长,我老婆刚参加工作的单位就是皮鞋厂。我前面说过,温州是鞋都,跟鞋沾边的“大王”很多,中王小王就不计其数了。中王小王是指那些规模可以,质量也不错,品牌有一定效应的鞋厂。而更多的,则是那些“三无”小厂,无自己厂房,无固定品牌,无质量可言,这样的小厂遍布温州城乡,自生自灭。有人会问,那些小厂的鞋也有人穿吗?回答是,有,放心,生意还不错。社会如此之大,富豪毕竟是少数,中产阶级也是少数,大部分人还滞留在温饱线上,低廉产品的受众还是很大很大的。
那些大厂跟我们没关系,我们就是为那些小厂服务的。我们没有钱,我们也不做名牌生意,我们不会做皮啊革啊鞋底啊这些大宗的生意,我们只能做一些小而杂的生意,一些质次而价廉的生意。
这样说起来,我老婆开店也算是熟门熟路,她原来在鞋厂做过,在仓库里保管过鞋的材料,知道点做鞋的门道,知道什么是鞋的“正件”,什么是鞋的“辅件”,什么是“鞋杂鞋末”。应该说我老婆还是做过“市场调查”和“可行性研究”的。
但是,做鞋料生意光知道什么便宜、什么好做、哪里进货还不行,还要有客源。温州的鞋厂很多,但鞋料店也很多,十个罐子十三个盖,总有几个盖子是多余的,闲置的,所以,还要靠渊源,靠关系。我老婆刚开店时,靠游说,靠自然客,靠服务态度,但时间一久她就知道了,这样做是做不长的,也很难做。那些厂家都已经有了固定的供家,你要打破他的旧秩序,建立自己的新秩序,让他把原来的关系放弃掉,反过来照顾你的生意,真的就是开天辟地的大困难。
于是,我老婆在做了几个月生意之后,在尝到了冷清和麻烦之后,决定请一个顾问—— 一个她在鞋厂时的老工友,她称为阿香姨的退休佬。阿香姨大概有六十多岁了,老婆说她有许多优势,她在工厂时做过皮鞋,熟知皮鞋的工艺流程;她老公生前也是做皮鞋的,曾在家里“自产自销”;她的家原来就在来福门一带,鞋市上来往的鞋佬们都认识她;她的几个儿女现在也都在做鞋料生意,她对鞋料的行情一直就不曾生疏过……我曾经疑惑地问老婆,她在家里好好的,为什么要出来啊?老婆说,她寂寞啊,无聊啊。我又问,那她凭什么要帮你啊?我老婆就说出了阿香姨的秘密——她子女在分父亲遗产时闹了矛盾,又迁怒于母亲,所以关系很微妙;而阿香姨在家里也没有事,守着“一技之长”难受,很想能自己攒一点钱,又苦于独木难支。这样,我老婆的橄榄枝一伸,她就答应“出山”了。还有最最重要的,我老婆给她的条件颇高——就坐在那里看看店,搭搭话,不用投资,利润对半分。我老婆说得振振有词,计划有方,我也就随她去了。这里说明一下,我这人空讲散讲还行,做生意就大脑糨糊一样了。
阿香姨就这样走马上任了。阿香姨在店里确实好处多多,一是我老婆很放心,把店交给阿香姨就像交给自己的母亲一样;二是阿香姨对鞋料的了解,就像了解自己的眼睛一样,什么东西都能说出个一二;再就是,她在,我老婆就可以到处跑了,跑厂家联络感情,跑市场了解行情,困在店里死,跑起来就活。但最大的好处还是混淆了视听,混乱了面目。我老婆毕竟是“初出茅庐”,初涉鞋料,生意要么是厂家应急,临时拿一点,要么是碍于她的热情,勉强照顾一下。阿香姨坐在店里就不一样,她是老鞋料,她一亮相,给人的错觉是老店新开了。和她同辈的人见了她,会问,怎么,又开店啦?一些厂家见了她会说,怎么来福门不开,开隔岸路来啦?年轻人见了说,某某妈,你一家都在开店了,你还出来开啊,你想把别人的钱都赚完啊!这样的时候,我老婆丝毫没有“张冠李戴”的不快,相反还将错就错,偷着乐,因为这样的混淆对一个新开的鞋料店来说,无形中起到宣传的作用,还丰富了人脉。
但是,阿香姨毕竟年龄大了,她的缺陷也很多,最大的缺陷就是她落伍了。不是落行业的伍,而是落社会的伍。她以前在家里开店时碰到的都是些纯粹的客户,不用费别样的心思。现在不一样,现在她会经常碰到一些骗子,或者贼,这对她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领域。
有一天,我老婆跑厂家去了,我也出去送货了,店里只有阿香姨留守,这时候,店里来了三个“采购”模样的人。阿香姨忙迎上去招呼接待。一个问胶水多少价格?是不是广东的产品?和市场的差价有多少?一个问包头的质量如何?各种厚度都齐全吗?硬度能不能达到要求?这分明是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但阿香姨哪里知道这些“兵法”啊,阿香姨被这些“内行”的问题考试着,应接不暇。正这样津津有味地交流着,三人突然像刹了闸一样戛然走了。阿香姨觉得纳闷,但也没想得太多。后来,我老婆回来了。老婆回来都会习惯性地问,今天有生意吗?阿香姨说,生意倒没有,但有几个人来问货的。老婆狐疑地问,问货?问什么货?阿香姨说,东问西问,问胶水是不是正宗,问包头的规格齐不齐。老婆哎哟一声,忙奔到桌前拉开抽屉——抽屉里,今天的收入,加上昨天的找钱,都不翼而飞了。原来,那三个装模作样的客户是小偷啊,他们以询问为由,分散了阿香姨的注意力,而另一个人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手了。
后来,阿香姨吃一堑长一智,店里只有她一人时,她就坐在桌前巍然不动,貌似看店,实际在守护抽屉。一个人进来问什么,她就盯着那人的一举一动,坐着应付。两三个人过来问,她干脆理都不理;实在抵挡不住了,就说,我不知道,你等老板娘回来吧。真要是有人买东西了,她也矜持着,等对方把东西挑好,准备付钱了,她才起身稍微地配合一下。总之,阿香姨现在有经验了,不轻易被诱惑,不轻易离开岗位。
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阿香姨稍不留神,又一次被“敌人”摸了“哨”。这一次,阿香姨中的是“先入为主”的计。早几天,有人过来分名片,说自己在鞋都里面开了店,也是做鞋料的,到时候可以调剂一下。他做的是革,我们则以包头子跟为主,他的意思是,买这些东西可以互通有无。这是好事啊,等于我们店在鞋都里多了一个分支。这事老婆也没有在意,但处心积虑的人你是防不胜防的。不怕贼上门,就怕贼惦记。阿香姨被人惦记了,你有什么办法。一天,也是阿香姨当班,又有人来要东西了,拿出名片,说自己是什么店的,前些天刚来洽谈过合作。这名片阿香姨有印象,抽屉里还放着,警惕自然就松懈了。那人说要多少包头子跟,要什么厚度什么形状,阿香姨轻而易举地被调动了,她搬搬这个,又搬搬那个,那人还说,东西先放在这里,回头一并送到他店里。“生意”完毕,那人就走了,阿香姨静下心来的时候,觉得有点不对劲——这生意看似热闹,忙活了半天,其实什么也没有做;他没有提到钱,也没有拿走东西。阿香姨赶紧去看抽屉,果然钱又没了。开始的时候,阿香姨还抱有一丝希望,觉得那人的名片还在,他的店还开在鞋都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怕。这事后来说给我老婆听,她腰都笑弯了,老婆说,如果我们现在还相信这名片是真的,那我们真的是笨到家了。当然,她也检讨说,都怪我大意,他当时过来分名片时我就应该有所警惕。又说,他也是花了心思的,放了这么长的线,要是不给他钓点什么去,我们也过意不去。话虽然这么说,也说得轻松,但阿香姨还是不好意思,一定要赔钱。老婆一把拦住,说,这些都算在损耗里了,就当是少赚了点利润嘛。
再后来,阿香姨又受了一次挫。这一回,来人又换了一个花样,先是在店里看了半天,最后买走了一捆包头。一捆包头,二十双,做鞋没有投二十双的,又没有配套子跟,难道他做的是拖鞋,但拖鞋也不在季节里啊。本来,只要稍稍一分析,这些“破绽”马上就会暴露的。但阿香姨的确年纪大了,脑子也钝了,没想到这里面还有“生财之道”。事后发现,阿香姨收进来一张百元假钞。一捆包头多少钱?四块,而来人就是用这样的手段,用百元假钞换走了九十六块真钞,呜呼,真是再有经验的老猎手也斗不过年轻聪明的狐狸精。
这些事对阿香姨是个沉重的打击,岁月不饶人,自己已不再适合做生意了。老婆说,没关系,你就当是我妈,帮我看店,你在我才可以无牵无挂地跑出去。阿香姨说,我尽给你添乱。老婆说,换了别人会更乱。
是啊,店里有个自己人,不知要省多少心呢,不用担心消极偷懒,不用担心把货转移,不用担心卖多报少……其实,阿香姨还是时常出错,我老婆都一笑了之。阿香姨也多次要求回去,但老婆都以种种理由加以挽留。损失钱,老婆当然是心疼的,以她的秉性(会计一般都很在意钱),以她的处境,这些钱都好比月亮一样大。但我知道,老婆现在是破釜沉舟,是背水一战,她心里还有更大的目标,这个目标急需阿香姨的辅助。
这段时间,老婆任由店里“随便”、“混乱”,有做没做都无所谓,是亏是赢她都睁只眼闭只眼。她就是一门心思跑厂家,跑业务,联络感情,建立门路,似乎想在短短的时间里尽快地积蓄后劲。在她看来,生意的好坏是一时一刻的,而没有“后劲”是走不远的。这段时间,阿香姨被我老婆留在了店里,每天就这样“温吞汤煮牛肉”,生意偶有做做,小错也凑巧犯犯,但没有关系,她的“贡献”是在“润物细无声”地发生作用……
时间就这么杂乱、匆促、熬人地过去,到了年底,这个店尽管还开着,但就像北京人说的,空忙赚吆喝。吆喝的结果,做鞋的人都知道了,隔岸路新开了一家鞋料店,老板娘是我老婆,她勤勉,热情,好说话,不计较,生意似乎孕育着,已看到了今后蓬勃的苗头。而阿香姨,勉强熬到年底,效益清汤寡水,这不是她的初衷,她真的要走了。这时候,我老婆当然也是好话说尽地挽留,但心里已经是放弃了——随她去吧。
第二年春节,大年初一,我老婆一大早就去阿香姨家里拜年,连她自己的父母都排在阿香姨之后,可见阿香姨在她心里的位置。她送的礼很重,是温州市面上最高的规格,她真的把阿香姨当做救星,当做引路人,在她开店最关键的时刻,是阿香姨在后面帮助她,支撑她。
之后的每年春节,我老婆都是第一个到阿香姨家里去,这当然有感情的成分,但我觉得她还有“还愿”成分。我曾经问过老婆,你当初真的想邀请阿香姨加盟吗?你就没有利用的成分?你稍稍熟悉之后是不是就不想留她了?你是不是“策划”了她的走?所以才故意放任她的“错”?老婆笑笑说,你都这样想了,我还怎么回答?
讨债逃债是温州经济的特色
温州在人情方面是有许多优良传统的,比如借钱,比如借东西,温州人有句话叫“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我小时候住在一个大院子里,有十八户人家,关系像亲人一样,财物也不分彼此。放学回家,门进不去,先在隔壁玩一会儿;爸妈一时回不来,会嘱咐一句,饭就在某某家吃吧;家里缺点什么,就问隔壁,你家什么东西借我一点;经济一时周转不了,也会从隔壁调剂,只用一句话,等过年发了补贴一并还上。这借的背后有做事的规矩、人情的温暖、相互的信任、自我的形象等千丝万缕交织着。
现在,人们保留了借钱借物的传统,而将人情和信用丢弃了。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温州的生意也生出了这种顽疾:赊账,欠账,再赊,再欠,还了前面的老账,又赊起后面的新账,最终,欠的人还不清了,而讨的人也讨不动了。从一开始,我们就卷入了这种赊账讨债的漩涡。我曾经和老婆说,从我们店做起,坚决抵制赊账之风,宁愿单刀落,不要零碎剁,宁愿打个折一次性结清,也不要这样吊死鬼一样吊着。但是不能啊,我们的力量太渺小了,我们撼不动温州的陋习,只坚持了一会儿,就败下阵来。有人过来买东西,你说要现金,他掉头就走,还说,现在哪还有现金的事?你把东西送到厂家,你要他结算,他说,那你拿回去吧,难道还要不到东西不成?账被他欠了不说,还被他奚落了一顿。没办法,大家都这样,你洁身自好有什么用,“逼良为娼”啊。
前面说过,我老婆很在乎钱,一是我们穷,二是她本身是个会计。虽然她接受了赊账的现实,但心里还是相当抵触的,一旦被欠,焦虑、担心、吃不好睡不着,还加上埋怨。这些都让我心疼,也让我纠结,谁让我是她的老公呢,老公应该在老婆困难时挺身而出,于是,无尽的烦恼——讨债,就落在了我的头上。其实,我哪里会讨债呢。
亲戚的朋友原来是位老师,他不好好教书,也下海做鞋去了。他在我们店里拿了不少东西,但他毕竟是老师出身,善解人意,他会在一定的间隔里结一次账,似乎在说,他也是有面子的,并不完全赊账。这其实让我们更揪心,因为他结掉的往往是五十,再赊的可能就是一百,我们的赊账不仅丝毫未减,反而在不断地递增。我们只好强忍煎熬,加倍地关注他的动静。(文章节选 编辑 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