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舟
我思忖,那一辆微型皮卡在疾驰的过程中,一准儿发生了什么。搭载在车厢顶上的那只纸箱子,心存二念,潜伏日深,此刻觅见了一个机会,遂带着叛逃的快意,踮起脚,小人得志地晃了晃脸,不告而辞——我懊悔不迭。剩下的,只有猛抽自己,把肠子彻底悔青。
搬家的动议提了许久,总一直拖宕着。
母亲说,给我留一些时间吧,我要跟老街坊们告告别,说说话,不能一走了之啊。都几十年了,熟得跟亲姊妹一样,这么唐突搬走,会让人戳脊梁骨的。再说了,也是给你们儿女们争脸,在一只船街道上画个句号,没旁的意思。父亲也别有理由,总说那套新房子有甲醛味儿,养过花,搁过洋葱头,天天开窗,点过蜡烛,还放过烧败的煤砖,但老也吸不干净,头晕。前一个理由无可挑剔,任由母亲乐颠颠地去说长道短,带一脸的泪水回家。后一个却站不住脚,妹妹请了专业的检测人员,三拨儿,一次一千多块,二比一,白纸黑字盖红戳,证明宜居,对人体基本无碍。但一直这么拖宕着,暗中抗拒着,彼此都快烦死了。
我们大院整体搬迁,位列市政府的一个宏伟规划。满街挂满了红幅,喇叭阵阵,身穿制服的动迁人员时时上门做说服,早迁者奖励,怠惰者扣款。某日早起,有晨练者忽然发现街口上停了几辆重型挖掘机,像怪兽一般踞伏着,利牙嶙峋,不动声色。于是大家口口相传,知道日子近了,真的近了。
果然,连街口那几棵阔大的左公柳都被伐倒了,枯木横陈,落叶萧瑟,仿佛大家共同的老祖父。街坊们的心里都揣了一团乱麻似的,个个阴郁,人人自危。那一段,唯有河州来的小贩们幸灾乐祸,收破报纸烂书本,收旧家具,收钢门钢窗,收废铜烂铁,一只七成新的冰箱作价五十,一台老电视出价三十,一辆崭新的小童车只值五块。小贩们的脸上说,乖乖,看把你能的,你还舍不得这一堆垃圾么,你往哪里跑?
黄昏降下了,母亲和老街坊们手攥手,心牵心,站在悠长的夕光下,依依惜别。每个人的嗓眼里都凝结着“珍重”这个词,却吐不出口。偶尔,会有某个家庭整建制地站在街上,拍照留念,笑意皆无。后来,出现了有心人,半夜三更地踅出来,口衔手电把子,踩在梯子上,拿起改锥,将红底白字的门牌号码撬下来,收归己有。嘿嘿,这是文物,“一只船街道”呀,将来留给孙子们吧。
其实,我也懈怠着,不愿自己被连根拔掉,失了乐园,丢了理由——有一个算命的瞎子曾说过,呔,那是你的福地,别忘了你姓字名谁。
我叫叶舟,所以先来说说一只船街道吧。
它距黄河三四里,东西向,长不过七八百米,宽约十来步。我出生时,那里布满了高干宿舍、平民院落、柴油机厂、矿机厂、煤场、食品公司、花圈铺、酱油店、国有理发馆和一家牛肉面馆,顶头则是赫赫有名的兰州大学。街旁有几棵阔大的左公柳,冠盖茂密,凛凛有型,给夏天的娃娃们扔下阴凉。街上只有一户人家姓叶,我父亲便给我取个“舟”字为名,做了个顺水人情。后来,这条街道遭到小规模的篡改,玻璃大厦和各种K房、火锅城、高档海鲜餐厅错杂其间。一入夜,满地的霓虹让人想起旧时代的标语。
但这条街却大有来头,实在不敢小觑。
当年,清廷重臣左宗棠抬棺西行,率领湘江子弟,跨越黄河,准备入疆平叛时,路经兰州城外,见此地风水甚佳,忍不住赞美了几句。此后,前线战事吃紧,一批批阵亡的将士被送下来,日曝风吹,无法安置。左大人批了条子,令在兰州旧城东门外修建一座义园,以便暂厝亡灵,打算日后扶榇归乡。
说是义园,其实就是烈士陵园。它的主体建筑是一艘航船的模样,高高的船艏朝向南方。庙顶的形状酷似一根桅杆,夜夜升起一盏引魂的桅灯。它被列为禁地,擅入者斩。当时兰州的土著居民们不明所以,在围墙外的草地上赶大集、做买卖、小吃大喝,还统一了口径,称呼它:一只船。一百多年了,义园被风雨剥蚀,早就荡然无存,难觅旧迹,但这个诗意的名字却延续了下来。我私下里忖量,它一直在等我,为我施洗。
我母亲之所以拖宕,恐怕还有另一番用意。
几十年了,街坊们的孩子一茬茬长大,结婚,生子,高飞,远走,但民间的记忆始终鲜亮。他们常常咂舌道,一只船街上出了三个好娃娃,一个是王志刚,现在是著名的雕塑家;一个叫蛋蛋,如今是银行家,省上一家银行的行长;另一个是大头明明(我小时候的绰号),叶嫂子的儿子,出息成了作家和诗人,乖乖,老看见他在报纸上的文章。
其实我清楚,他们指的是特定的那一篇。那年,市上即将召开一次会议,要将十几条街道改名换姓,还吁请省内外的大企业来积极投标,换上乱七八糟的产品名称。“一只船”也赫然在列,岌岌可危,大有天下将亡的架势。街坊们说,简直穷疯了,见过败家子,没见过这么大的败家子,这里头肯定有腐败问题。流言甚嚣尘上,一度传说,已经有一家制造痔疮膏的企业实地考察,相中了一只船,将来呀,这条街会叫“?菖?菖?菖肛泰大街”。一时间,街坊们没了胃口,脸色蜡黄,如丧考妣,对这则传言笃信不疑。
我结婚后另过,但隔三岔五回去一趟,看看父母,取回自己的邮件。一只船街上的邮递员恪尽职守,也与我颇为熟稔,即便邮件写错了编码和门牌,但见到我这个卑微的名字时,仍会准确地投递到“北街一○八号”。有一回,我碰上他后,他诡秘一笑,说小叶你趁早换地址吧,改你自己的单位。否则,肛泰大街,呵呵,会让你外地的朋友们笑话死的。我想,我手中还有一杆笔,我该反击了,不仅仅为了这条街的煌煌历史,为了街坊们的心情,还要替自己着想一下。我不能被连根拔掉,变一只丧家之犬吧?这是私愿,但光明,且正大。
我跑进图书馆查资料,访问了地方志办公室,又走访了几位学富五车的老先生。终于,我找见了这条街的今生和前世,听见了这条街的湍急心跳,我夜夜梦魇,情不自禁。于是,我拉大旗作虎皮,将左宗棠老人家推向了前台,用一百多年的时光作酵母,发酵不平,酝酿庄严。那时,我供职于一家省级报纸,我的文章发在副刊头条上,用一种抒情的笔调,痛陈历史,泪水滔滔,像一个顽劣之人在回忆说,我家从前也曾经“阔”过。不用说,街坊们传阅着那一张四开的小报,给我竖过大拇指,对我很是刮目了一阵子。我母亲也渐渐培养出了一丝丝骄傲感,特露脸。
当然,我不相信金石能开,为我动容,也不会断言那一篇千把字的文章有救世的药效。我宁愿相信那一帮委员们冥冥之中,被左大人摸了顶,赐了福。委员们一夜之间幡然醒悟,但姿态忸怩。
街道终究改了名,曰“甘南路”,但“一只船”这个悠久的称谓幸免于难,从此蜷缩在马路两端的小社区里,蓬头垢面,如王宝钏和她的寒窑一般。
但这种危机感并未消退,时时针扎着我,就像我预感到,一辆辆疯狂的推土机和挖掘机迟早会来,“一只船”这个名字会被搁浅,雨打风吹去,晾晒在记忆的深处,终至泯灭。我渐渐变得一根筋起来,牛筋,死不改悔。我想,我必须为它做点儿什么。我写了一首长诗,用了挽歌的形式,提前为它谢幕。我还用札记的方式,梳理了这条街道上的旧黄昏、旧歌谣、旧址、旧日人家。我慢慢相信,是的,唯有旧日子才能带给我们温暖。后来,我更欲罢不能,我将自己的小说强行安置在这条街上,让一些虚拟的人物含着斑驳的笑容,走在晨昏当中,徜徉于各自的天命之水上,随波逐流。我记得,许多年前,一个叫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记者去了古巴,访问大胡子的卡斯特罗,开口问:
“您要是不做革命的领袖,您最想干什么?”
老卡说:“哈哈,那我就去找一条街,待在街的拐角处。”
我热爱的诗人叶芝也说过:“归根到底,能听见宇宙歌唱的地方,是你从时间、地点、家庭、历史等方面都已经扎根或决定扎根的某一条街,某一个社区。”于是,我明火执仗,替天行道,越来越一根筋地想写下一只船今生的表情,并勾连出它前世的履历,立此存照,永垂不朽。
动迁小组的人员冷着脸,时时上门,我母亲从街上紧急撤了回来。
一搬家,才会明白“家”是什么。其实,家就是藏污纳垢之地,是废品集散地,是你丢失了很久的一枚钥匙重见天日,是你失散数年的一只拖鞋迷途知返,免不了灰尘扑面,撬门扭锁,翻箱倒柜一通。这时,矛盾也尖锐起来,不可调和,势如水火。父母的立场是加法,扔不得,片纸寸物都是一辈子攒下来的,一只易拉罐能卖一毛钱,一公斤报纸值七毛,板凳虽旧却坐着舒坦,机械钟太老式,可比电子表还守时……子女们想的却是减法,一减再减,恨不得将家里的老古董统统扔掉,轻装简行,一刀两断。争执,暴躁,吵架,抢来夺去,将整个家变成了一场局部战争,看不见的硝烟经久弥漫。父亲气馁地坐在板凳上,唉声叹气,说我也老了,老古董了,享不了那个清福喽。母亲也附和说,我们碍眼,干脆把我们也扔了,扔了你们就省心了。妹妹在一旁嘤嘤啜泣,委屈极了,一个大受气包。
新房是妹妹给父母买的,乃市内最幽静、最高档的一个楼盘,毗邻黄河,绿树成荫,装修上花了十来万。妹妹不甘心,总不能在蓬荜生辉的新房里,再抬进去一些款式丑陋、咯吱乱响的旧家具吧。妹妹下了最后通牒说,该扔的都扔,一个脑袋两只胳膊,大家净身入门。于是又颠来奔去地四处刷卡,将簇新的平板电视、冰箱、空调、各种灶具、床、沙发搬了进去,连门端的脚垫和拖鞋都未撕开包装纸,款然静候。一番冷战中,父母渐渐退缩了,偃旗息鼓,看着那些使惯的家具和器物递进了小贩们的手中,又开始狠狠地讨价还价,一分一厘地涨,似乎只有从价钱中,才能收复失地,得到些许的满足。母亲的表情像一块咸菜,苦涩,发黑,阴沉,大有和它们生离死别的样子。
妹妹找来了十几个新纸箱,装满一箱,胶带纸便封存停当,垒在一旁。
现在好了,父亲在拾掇他的一堆花草,修剪,喷洒,用报纸给花草穿上衣服。母亲安静下来,翻遍了每个抽屉,针头线脑,铅笔擦头,鞋带纽扣,味精调料,汤勺筷子,一寸土地都不愿放过,篦子一般的细心。后来,母亲居然像吸尘器一样,从抽屉、箱底、书本和一个个犄角旮旯里,找见了无数的照片,大大小小,形状各异,色彩斑斓地堆在了床上。母亲说,别动,都别动,我自己来整理。
每捡出一张,她都要睁着老花眼,仔细回味一番,然后用一张棉花纸包裹起来,叠得四方四正,挨个儿捋顺,压平。单独一个新纸箱,照片们规规矩矩地躺进去,互不摩擦,不掉色,不起皱,仿佛一座古寺里珍藏了千年的贝叶经。差不多用了一个昼夜,母亲终于将所有的照片安顿妥了,才合上箱盖,用胶带封好,停在家里。这一箱照片鼓囊囊的,几乎胀破了箱盖,流溢出来。那一刻,胶带也在暗中缄默地怠工,咝咝啦啦直响,只是谁也没能听出这种危险。这下,母亲踏实了,准备拔寨走人。
父亲却道,怎么搬呀?谁来搬?
气话。街上早就停满了搬家公司的大卡车,蚂蚁公司、喜乔迁公司、新三力公司,大多是市里最有名的搬家企业。父亲问,搬一次家多少钱呀?妹妹道,整车搬运,一个来回三百块,工人们技巧娴熟,训练有素,绝不会磕磕碰碰的,速度还快。父亲说,咱家需要几个来回?妹妹回说,就这点儿破东烂西的,一趟就够了,还富余,人家是集装箱的大卡车。父亲阴下了脸,赌气说,太贵了,我的钱又不是用弹弓叉子从树上打下来的,太宰人了。父亲还说,咱们自己搬吧,你的丰田威驰里天天塞一点点,蚂蚁啃骨头,花不了几天的。妹妹快哭了,执意不肯。父亲灿烂地说,哦,那我雇一辆三轮车来,我自己能行,我来搬。
奈何不过,妹妹遂派了公司的一辆微型皮卡车,外加四五个职员,整装待命。清一色的小伙子,身穿制服,别着公司的徽章,戴着金丝边眼镜,斯文,干净,嘴甜,一见面就喊叔叔阿姨。父亲乐了,一一询问完名字,又召开了一个临时会议,像老政委一样,告诉他们先搬哪个,后搬哪个,小心轻放,别太劳累啦。母亲去了一趟商店,买了一大箱冰镇饮料,果粒橙、绿茶、红牛、脉动,另有一盒巧克力,随时能够补充动力。这时,父亲忽然想起了什么,打开一个包袱,摸出一条软中华(八成是妹妹的)。父亲那时戒了烟,撕开后,一人塞一盒烟,还谦逊地说,不知好不好,你们凑合着抽,解解乏。
叶家终于开始行动了,街坊们闻讯后蹒跚而来,跟母亲问长道短,有没有可以帮的,就这么走了呀,再待几天吧。父亲蹲在楼下的阴影里,仿佛片场的老导演,看着小伙子们奔上蹿下,从六楼陆续搬下了他一生的家当,心里逐一清点,算计无误。来兰州快五十年了,父亲娶妻生子,供养这个家庭,个中的难心和坎坷难与人说,始终不发一语。但在那个夏日的午后,我猜,已迈入耄耋之年的父亲,一定没有糊涂。
下班后,我也成了一只蚂蚁,加入了搬家小分队。
微型皮卡装不了多少货,车斗浅,箱板低,一次只能带几件行李和纸箱。跑了两个来回后,适逢饭口,车子刚进一只船街口,就被父亲拦了下来。走,快进餐厅去,吹吹空调,把肚子填饱了再搬,不急。我私下里问妹妹,这几个小伙子什么的干活?一个个腰来腿不来的,下了这边的六楼,上那边的三楼,竟然喘个不停。妹妹白眼说,你当他们是搬家工啊,人家都是坐办公室的,白领。我金刚怒目道,吃个牛肉面或者刀削面就成了吧,难道非得大餐伺候呀,这不是豆腐搅成了肉价钱么?早知如此,搬家公司最便利了,一次性搞定,还不需贿赂。妹妹也恼了,嗔怪道,你以为都像你们小记者一样,走哪儿吃哪儿,吃了不算,还拿人家的,你还有没有人情味呀。我哑了,埋在餐桌边,尽量掩饰自己。心说,妹子呀,从购房、装修、搬家这一条流水线上,你才华卓著,功比日月,愚兄自知理亏,这厢有礼了。该顿饭,愚兄买单,给你捧个人场吧。
妹妹捧着一本豪华菜谱,哪张相片好看,就点哪个菜,六荤六素,一半凉,一半热,端的是宴席的标准。父亲乐呵呵地问,喝不喝酒?你们喝一点儿吧,解解乏。见大家面面相觑,父亲又说,白的还是啤的?对了,白酒伤肝,就喝一点点冻啤酒吧,还凉快。开席了,父亲又做了一回老政委,以茶代酒,代表叶氏一门隆重致谢,左搛菜,右斟酒,忙得像个古代的知客。一顿饭吃得山高水长,等众人走出餐厅后,几乎快忘了是来搬家的,还以为是做客的高朋呢。
买单,我数出了五张,没找零,也没要发票。
母亲站在台阶上,指挥着又装了一满车,被子、衣物,还有脸盆、椅子和瓶瓶罐罐等。后来,母亲将一箱子照片挑出来,叮嘱道,一定搁在最上头,千万别给压着了。圆鼓鼓的纸箱砌在车厢顶上,被绳子齐腰拦了几道,捆结实,安妥了。那一刻,日光沸腾,太阳底下并无新鲜,一切尚未露出破绽。
我坐在副驾驶位子上,心思浩淼,坐卧不宁。后排的小伙子们横七竖八地躺着,嘴里是周杰伦,又掐又闹,显见是酒精的作用,让他们在暑天变作了大螃蟹。司机刚开始还老成,现在则处于醉驾状态,一忽儿将车子开成了小舢板,一忽儿又熄了火搁在路上,站在树丛里扯裆撒尿,天开地阔,目中无人似的。我挂了电话,向单位告假,私下里将这一趟搬运任务大包大揽在了自己身上。恰值中午,路上没多少车辆和行人,怕司机趴在方向盘上睡着,我递烟送茶,还指着窗外的风景说故事。
喏,这是省政府礼堂,七十年代叫反修馆。
啥玩意儿?
反对苏修,苏联修正主义政权。呵呵,那时候,你还没降生呢。
我又说,那里以前是个跳伞塔,空军天天在塔上练习,挺好看,天空中挂满了彩色的伞,像一堆堆大蘑菇。
司机的眼睛像中了毒,基本上开着盲车。
我再说,瞧,这是宁卧庄宾馆,省上的国宾馆。我上小学时,还戴着红领巾,穿着白衬衫蓝裤子,举着一把塑料花,在门口欢呼雀跃,迎接过柬埔寨的宾努亲王。对了,陪同宾努亲王的是叶剑英元帅,和我一家子,他也姓叶。
你也姓叶?
靠。我彻底死了心,一鼻子的灰,快被窗外岩浆般的日光晒化了。我不时偷觑着司机的动静,以便在紧要关头拨乱反正,救亡图存。司机的眼皮像一副赌场上洗动的扑克牌,随时都有出老千的情况,马虎不得。
那时,兰州大学北侧的中心花坛尚未拆迁,所有车辆按逆时针方向运行。巨型花坛,垒成了一座宝塔形状,层层叠叠地砌满了花盆,花叶无精打采,蜜蜂和蝴蝶停在空气中,类如标本。拐弯时,微型皮卡竟然控制不住,斜刺里杀了过去。司机从梦里惊醒,慌忙拨转方向盘,手忙脚乱一番。车子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弧形地绕过了花坛,刹车声响亮。响声停落后,车头端直冲向了天水路北端的黄河岸边,若离弦之箭,慢慢望见了目的地的大门。司机嘿嘿几下,得意非常,将软中华叼在嘴边,一半濡湿了,另一半像狼烟在告警。
那一刻,我错失良机,一直蒙冤至今,不得辩诬。我家的历史,被一只卑鄙的脚尖霍然改写了,擦掉了,从此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埃利蒂斯曾用诗歌诅咒一只脚后跟,我亦是。我曾无数次地在梦里携一把板斧,闯进了牲口圈,砍下一大堆小蹄子,连同它们脚下的油门。无奈,这纯属精神报复。
所以我一直思忖,那一辆微型皮卡在疾驰的过程中,一准儿发生了什么。在那座中心花坛附近,一定有一个蛮力之人,匿形,矫捷,迅疾跳上了车厢,撕开装满了照片的纸箱,天女散花,将我家的历史纷纷扬弃在了风中。前世无仇,今世无冤,这家伙究竟是谁?
我抱着行李和纸箱,乐颠颠地奔上蹿下,快乐如工蚁。驾驶室中,一帮子年轻人四仰八叉,鼾声大作。我不会清点数字,也疏忽了那只装满历史的纸箱何去何从。我扛着一件件家当,竟觉得“家”是那样的轻,那样的不值一搬。犹如一枚锈钉子,本觉牢靠,却轻易地从墙上起了出来。
如此往返了几次,父母在一只船老街上的“家”终于搬空了。父亲和母亲退在门端外,趴在门框上张看,呀,四壁发黑,光线不足,地砖剥落,呈现出一幅丑态。他们始终哑默不语,在对方的脸上寻求着鼓励和信心,小心落脚,手抚空气,又仔细视察了一遍。空了,这下好歹搬空了,父亲道。母亲却说,别落下什么吧,我老觉得还落下了个什么。父亲嘻嘻说,魂儿,落下了,那也拾不回来喽。父亲从裤兜里掏出链子,认真地卸下了一枚钥匙,交给动迁人员。母亲像往日里出门似的,关紧了水龙头,闭上了窗户,插上插销。防盗门“哐当”一声碰上的刹那,我看见母亲的肩胛一搐,受了惊似的。
这时,我母亲搂着她一生中最重要的财富——孙子,挥别了街坊们,钻进了妹妹的丰田车里。我儿子贴着玻璃,唤我上车,但我拒绝了。
傍晚时,我走到楼下,将挂在墙上的塑料信箱检查了一番,空无一物。沐浴着夕光,我站在废墟上,最后一次等邮递员的到来,他却爽约了。我在心里,冲着一只船街上的“家”弯下了腰,深鞠一躬,有一种悼念的感觉。
我知道,这是一个秘密的仪式,代表家人,代表了藏在暗处的斑驳光阴。
母亲像住店一样,极不习惯。
她在这里摸摸,那儿瞧瞧,这个门进去,那个门里转转,终于认出了壁柜、玄关、几只遥控器、各式开关、钥匙、楼层和大小门,渐渐有了方向感。适应下来后,母亲又像只老练的鼹鼠似的,打开了所有的纸箱和包袱皮,忙着将她积攒下的破东烂西各归各位,藏在不同的旮旯里,还在心里画了一张藏宝图,秘不示人。母亲坐在新沙发上,像走亲戚串门子,一不敢动,二不敢躺,身体绷成了一张弓,眼神无助。当时,我儿子还小,调皮捣蛋惯了,是个上房揭瓦、大闹天宫的主儿。我母亲见他又开始胡作非为起来,便气恼恼地追撵上去,将巴掌落在了小屁股上。孙子摊在地板上哭,奶奶也在一旁抹眼泪,下话说,小先人,这不是爷爷奶奶的屋,是你姑姑买的,哭不得哟。孙子嚷嚷说,我要回家去,我不在这个破地方玩,囡囡不在,虎子不在,尕北娃也不在。奶奶劝慰道,我要能回去,我早回去了,用不着你号丧哇。一时间,母亲的脸淹在泪中,可怜兮兮地说,难民,不是逃难的难,难心的难哟。
入住的第一天晚上,父亲锁闭了几扇门,但总听见楼梯间有人在走动,在叩门,在悄语。母亲搂着孙子酣睡,家中再无旁人。父亲心生忐忑,攥着一把改锥,时刻提防着不测,怕外人侵入(周围有很多正装修的人家,雇来的民工形容可疑吧)。天亮后,妹妹来取落下的包,一打开门,见父亲已穿戴整齐,正趴在窗户上发愣。妹妹问,你做什么呢?父亲抬抬腕子,指着手表说,唉,这里天太迟,都六点半了,连太阳都没照起来,路上连个打牛奶、卖露水蔬菜、做操跑步的声音都没有,空荒荒的,不踏实。
几天后,父亲的注意力转移了,他的花草一病不起。
父亲内向,一辈子同事多,朋友少。年轻时,父亲稍稍喝点儿酒,怕贵,干脆给戒了。也曾抽过一段时间的烟,特劣,一两块一包,气味腥辣。有一次我在家里蹭饭,左手刚搁下饭碗,右手便点了支烟,吞云吐雾起来。父亲剜了我一眼,我还振振有词地说,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父亲不语,将自己的烟和火柴盒捏扁了,站在阳台上,愤怒地扔了下去。父亲声称,今天起,我彻底戒烟了。父亲是老共产党员,“文革”中的苦辛都熬过来了,遑论戒烟。这次,父亲想给我做一回榜样,硬挺着。烟瘾犯了后,吃过大豆,嚼过花生米,含过糖块,终究烟戒成功了,却养成了吃糖的毛病,幸无大碍,随他欢喜。退休后,父亲不爱下楼遛弯儿,不喜串门逛街,更瞧不起一群老头儿半夜三更地围在路灯下,为一盘象棋争得面红耳赤,脏话四溅。父亲成天闷在家里,有两个业余爱好,一是读书,二是电视。
每晚七点,家里的荧屏绝对固定在央视一套,他是《新闻联播》的铁杆粉丝,即便孙子疯闹,要看动画片什么的,他也决不让步,死忠到底。片头曲播放前,妹妹总要揶揄道,你今天要接见谁呀?父亲很笃定地说,今天该罗京和邢质斌了吧,或者说,今天轮到李瑞英和康辉了。一猜中,他便呵呵一乐,环视家里一遭,像检阅着他的人民和疆土一般。看新闻时,父亲笑眯眯的,耳听八方,心忧天下,嘴里还夹杂着解说,瞧,主席咋咋咋的,会议太多,鬓角的白发都生出来了嘛。又说,总理今天又忙,脸色咋咋咋的,该交代下去,别亲力亲为喽。先国内,后国际,父亲对外最关注平壤、东京和白宫的消息了,看有没有对咱们不利的新闻,无则喜,一有风吹草动,他就急得直搓手指头,狂喝茶,频上卫生间。约摸半小时后,遂偃旗息鼓,干脆忘了这茬。
美国大选时,我站在麦凯恩一边。父亲指着屏幕上狂说的奥巴马,直脱脱地道,嗐,这小伙子像个领导干部,口才好,能说。我反驳道,选总统,不是选你们单位的科长呀主任呀,再说,你听不懂英语,你知道小伙子在讲什么?父亲勃然大怒,总统没有领导干部的样儿,还叫啥总统,你太幼稚,你真该学学。后来的结果大家都明白,父亲也没寒碜过我一句,仿佛奥巴马是他远房的一个侄儿。另一回,父亲神秘地问我,咋好长时间听不到南斯拉夫的情况了?铁托走了,谁在南共当一把手?我回说,早散摊子了,分成了好几家,谁也不尿谁,还内战了。父亲又问,阿尔巴尼亚呢,地拉那呢,那可是欧洲的一盏社会主义明灯啊。他的问题层出不穷,比如西哈努克亲王,比如齐奥塞斯库,比如菲德尔·卡斯特罗,比如金正日等等。
父亲爱读书看报,一得了空,就盘腿坐在亮处,戴上老花镜,逐字逐行地一读到底。家里订了本地的许多报,读完了不许扔,整理好边角,捆扎停当,他要亲自卖进收购站,换来块儿八毛的,才觉得妥帖。书也不精致,口粗,经常是我买的一些传记类的、历史类、养生类的,摸到啥读啥。偶尔,我还捎过去一些文学杂志,不知他老人家批阅过没有,但统统不卖,齐整整地站在书架上,陪他过夜。其实,这些都稀松平常,多见不怪。但现在,我要说说父亲的一个惊人禀赋——或许,他是兰州城里最后一位会查四角号码字典的人。
他有两样阅读工具,一只老花镜,一本破旧的四角号码字典。字典跟随了他多年,没皮没脸,只剩下瓤子,乱七八糟地贴满了狗皮膏药。既看不出版本,也查不出出版年代,总之很旧。我们兄妹在求学时,一般使用拼音或偏旁部首的方式,但父亲很不屑,觉得太费事。一遇到生僻字,父亲便像麻眼的算命先生,微阖上眼皮,在指头上掐一下,果断地报出数字。按这四个数字去翻字典,那个字果真就藏在里头,准确无误。我猜想,后来的五笔字型输入法,或许是受了四角号码查字方式的启发,才得享盛名,风靡一时的。父亲掐字时的神态,仿佛老僧入定,使我佩服连连。但我一直规避它,始终不肯去学,甚至有点儿鄙夷。但这并不妨碍我将他的这一绝技,写在了一篇《所有的上帝长羽毛》的小说中,对他发自肺腑地赞美一番。
蹊跷的是,父亲从来不读我的文章。诗歌自不必说,和他隔得太远,但一些散文和小说,他也尽力回避,一问三不知。每回,我将一些样刊送给他,私下里巴望着他会夸奖几句,但父亲迅速插在书架上,归档了事。那层架子,是专为我的作品设置的,未经允许,家人不得擅动。这点儿隐秘的曲折,后来被我发现了,此乃别话。
扔下书本,关掉电视,父亲的唯一嗜好是养花草。花草极其普通,臭绣球,仙人掌,文竹,吊兰,海棠,月季,等等的。妹妹送过几盆君子兰,挺名贵的,还教导说周总理最爱此花了。父亲喜兴了一阵子,喂啤酒,灌营养粉,浇淘米水,天天松土,时时侍弄,统统给养死了。父亲道,还是普通的好,命贱,跟人合拍,绿得自然,和我一个档次。在一只船街上时,父亲的花草占据了大半个阳台,他移栽过许多盆,给楼上楼下的邻居们送遍了。送去的花,后来都被扔进了垃圾箱,害得我挨个儿上门去求饶,又是笑脸,又是作揖,哀求说你们多费心,要扔的话,就扔远一些,别让老爷子瞧见,伤了心。
现在,半屋子的花草病了,父亲只得先做个表率,迅速适应这处新居。
见父亲蹴在地板上,铺开摊子,一门心思地开展抢救运动,母亲顿时安静了下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母亲系上围裙,在明亮的厨房里,擀了一顿长面,蒸了一次馒头,即刻熟门熟路起来。那个下午,母亲将自己像鼹鼠一般藏下的包袱和零碎取出来,开始悉心整理。衣归衣,裤归裤,被褥毛毯各自分开,存放在不同的柜子里。料理完毕后,母亲坐在沙发盯着天花板,开始翻起了白眼。
母亲念叨说,差一样,绝对差一样东西,死脑子,硬是想不起来。
魂儿丢了,丢一只船了。父亲道。
那一段,妹妹在电话里商量说,该暖暖房了,给二老一些喜气,叫他们高兴起来才是。否则两张皮,看着就难受,他们就像住宾馆一样,战战兢兢的。结论出来了,我喊一帮朋友,加上妹妹的一帮朋友,在家里开宴,美美地闹一通。我通知了母亲。母亲说,好哇好哇,你带个照相机,拍下来,留个纪念。念想至此,母亲忽然惊叫了一声,凄惨地说:
丢了,全丢了。
我愣怔,丢了啥?
一家子人的照片,搬家时全丢光了哦,老天爷。声音越发凄切。
嗐,人在就行,照片没什么嘛。
母亲断喝道,你嘴上别奸臣!
——夏末的黄昏,一家人颓坐着,像坐入了冰箱里,冷然,眼生荆棘,默默无助,连空气里都布满了一种默哀的情绪。我儿子个人主义严重,不停耍戏着,摸摸这个的头,揪揪那个的脸,一点儿没有加入进来的意思。一纸箱照片丢了,此刻在母亲的眼中,比丢了孙子还难过,背转了身子,偷偷地抹眼泪。我本觉得小事一桩,芝麻大,但被父母的情绪笼罩后,渐渐滋生出了一种罪孽感。我将那个午后的运输路线细细捋了一遍,终于敲定了其中的那一趟醉驾。没错,在中心花坛,一次危险的急刹车。登时,我的脑海里纷纷扬扬起来,不是被刮散的照片,不是暗沉的云,亦不是崩塌的天空,而是这个小小的家庭日积月累的历史,遭到了猛然一击,变成了齑粉,扬弃在风中。
我开始哄母亲,说笑话,扮鬼脸,跟儿子一起逗她。但母亲的脸阴霾四布,很吓人。父亲也坐在一堆泥土和花草里唉声叹气,加重了危机。一连几天,这个家失了三魂、丢了六魄,怏怏的,冰锅冷灶,茶饭不思。我给母亲宽心,说等秋天,黄河岸边层林尽染,风景绝美,多给你补拍一些吧。母亲懈怠地说,唉,我以前的样子都没有了,补拍什么,能补拍出我扎大辫子的那时候么?我玩笑说,那给你借一套假发吧,麻花辫。母亲郁闷地说,没了照片,我还怎么给你儿子讲家史、说过去呢,口说无凭嘛。我苦笑一番,又去给父亲游说。父亲默然,阖上眼睛,掐着指头问,丢了几天了?有一周么?我回说,差不多吧。父亲忽然睁开眼,灿烂地说:
凡拾到交还者,我重金奖励。
母亲也精神起来,搭话道,对对对,反正到了别人手里,也是废纸一箱嘛。出钱出钱,买回来总可以吧。
没辙,得我去跑腿,大海捞针了。我给交广台的头儿送了烟,哥们儿拍着腔子说,老爷子的事免单,连播三天,一小时一滚动。果真,我坐在出租车上,司机们锁定的频率里,男女主持人磨破了嘴皮子,详解了这一箱照片对一个小家庭的深远意义,同时播报了台里专设的招领号码。一个司机说,八成是贪官的,箱子里有受贿的钱,要不不会这样子,跟着了火似的,烦死了。我恶向胆边生,甩门下车。更多的司机则充满了人性,嘀咕道,要是成捆的人民币,绝对早丢了,一箱子照片么,谁要呀,还不是垃圾嘛。那一刻,他们并不明白,身边坐着的这位,就是可怜巴巴的苦主,正一筹莫展。
兵分几路,我草拟出一份寻物启事,打印了一大摞,带着几个死党出发了。我用了一点点文采,语气恳切,言简意赅,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述了一番。我写下手机号,标明了奖金额度,黑体字,四开,像一份精致的非法印刷品。那一瞬,我浑身的血都滚沸了,像站在易水之畔的荆轲,大有身赴虎穴、引颈就戮的苍凉和怆然。
午夜时,中心花坛附近夜幕沉沉,人烟渐稀,恰是“作案”的大好机会。前后左右有人把守望风,我拎着排笔刷子,抹上一层层胶水,将一张张启事贴在了电线杆、阅报栏、公交站台、广告牌、邮筒和每家商店门前。我和兄弟们绕了一大圈,越干越顺手,越贴越来劲,将中心花坛附近挨个儿涂遍了。我拍了拍脏手,掌声响亮,自觉胜券在握。
想象中,翌日清晨,等所有的路人睁开惺忪的眼睛,踏进中心花坛附近时,他们会“哇”地惊喊一声,人头攒动地拢过去,像阅读一则重大新闻一样,替失主担心,为这个不知名的小家庭捏一把汗,祈祷连连。
第二天上午,一个兄弟短信密告,他在上班的路上瞧见,所有的寻物启事,都被环卫工人用铁皮铲剔干净了。你买的特制胶水不错,很难刮下来啊,像牛皮癣。他讽刺完,又警告说,小心停你的手机,城管和工商执法部门正在追查非法广告呢。要不,你先去自首吧?
于是,消息树孤立寒秋,枯叶飘零,仿佛第一场寒风,提前吹掠而过。
我没去自首,手机也健在。有人讲,市内的城隍庙每逢双休日,都会有大批的小商小贩兜售各种旧物,琳琅满目,花色繁多,去去那儿吧,兴许会撞上大运。我被点化了,大有醍醐灌顶之感。我去过北京的潘家园,见识过那种嘈杂的场面。旧货市场,不就是历史的大扫帚一挥动,将旧日子扫进了尴尬的一隅,蒙尘之所么。在这个意义上,旧货市场其实也是一座教堂,静候着一些觉悟者去忏悔、去革面、去洗心,继而幡然一笑,接续前生。我迷信起来,虽千万人吾往矣。
好歹熬到了一个淫雨霏霏的假日,我揣上一沓现金,带着证件,钻进了那一条隐蔽的战线。城隍庙里灰尘扑面,雨燕穿梭,大大小小不同质地和造型的观音像站满了走廊,戏剧脸谱和傩面具挂满长廊,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列队待命,市声沸腾,切口四起,令人恍惚来到了清末年间的一天。我绕过玉石摊、旧币摊、唐卡展示、宗教法器、文房四宝、葫芦微雕、刘牡丹、骆驼王、老虎陈、马公鸡和金鱼欧阳,来到了后庭。果然,旧书刊、旧报纸、老照片、老明信片、家书、废旧档案、袖章、帽徽、残存的大字报、“仅供批评之用”的内部材料、歌谣集、古诗词和各类经书铺天盖地,码满了门廊走道。那一瞬,我像进入了一座颓废的后花园,笃信我家的那一箱子照片,一定龟缩在某处,等我召唤。
我问遍了每一个摊位,递烟,赔笑。我虚心说,约摸一周前,家里的一箱子照片不慎遗失,所以……摊主们口径一致,急睃睃地问,啥年代的?祖上几辈子的?卖多少个元?他们的失望疾速而果决,且面含愠怒,一派不屑的歹徒样儿。我说,我是来求购的,将家里的照片赎回去。我还比划说,那是一只新纸箱,这么高,如此宽,大概有数百张吧,每一张都裹上了一层棉花纸。我坦承,最早的一张应该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黑白照。那时,我父亲刚刚落脚在此,右上角有一行白字:“大光明照相馆”。其余大部分,都是七八十年代以来拍的,彩色居多,等等。摊主们纷纷蹙起鼻子,掷下意见说,不是大人物的,年成也不够,像那样的玩意儿一般不收,卖不了几个小钱。
年成不够?
靠,紫禁城里的那一把龙椅够年成了,你带着脑袋去试试。
玩意儿?
对啦,如果我跟上帝说话,那叫祈祷;如果上帝跟我说话,那一定是本人精神分裂了。我赶忙踅开了,心里纠结,悻悻然。
我像一条走上了岸的鱼,嗅着空气中的水汽,茫然四顾。幸好,一位慈悲的大妈喊我过去,请我留下联系方式,私语道,我给你打望着,一旦有人来这里卖照片,你那种纸箱的,我第一个给你报信。我感恩戴德,说了不少的恭敬话。末了,大妈还说,我这里有个好东西,小老板,便宜点儿卖给你吧。什么东西?大妈嘿嘿一乐,回说,林少保的字,前些天永登的一个农民卖给我的。他祖上出过进士,林少保去新疆路过永登时,在他家蹭过饭,留下了这幅墨宝,快传了十辈子了。我纳闷道,这林少保,人是干吗的?大妈在我额头上杵了一指头,恨铁不成钢地说,还戴个眼镜儿,平光的吧?林则徐呀,民族大英雄,虎门销烟的那个,当年蒙冤给发配新疆去了。说着话,大妈摸出了一幅卷轴,款款打开:
苟利国家生死以,
岂因祸福避趋之。
人多眼杂,大妈只亮了一霎,就赶忙卷起来,塞进一个布袋里。八百,她伸出了指头,别还价。我嘻嘻然地说,太贵了,二百。大妈又道,你小子太狠,拦腰砍我一半,我让到四百算数。我答,取中间数吧。大妈青蛙似的抽了抽,三百就三百,可别告诉别人是这个数哟,赔死了。我再三叮嘱她,请她替我瞭望着,一有线索立时通知我。我又说:把林少保先供在你这儿,我去别处转转,回头来取吧。
我混进人群中,头也不回,离开了城隍庙。雨更大了,带着瑟瑟秋寒。这雨曾经浇透过林大人,现在也将我彻底浇透,现金付讫,一拍两散。
于是,只剩下唯一的希望了。
我带着几个朋友,去中心花坛附近仔细摸排了一遍,查找出三四家废品收购站。其中一家除了收购过期的杂志外,还收冬虫夏草和高档烟酒。像照片之类的,一概不纳。另一家倒是开源广泛,门类齐全,恐怕业务太好的缘故,收购的东西周转快,当夜就被运走了,看来没戏。后来,终于打听到了一家规模超大的站点,老板娘很客气,指着露天货场说:随便去翻,翻着了你们拿走吧。
货场凌乱,满目疮痍,几座垃圾山臭气熏天,苍蝇和蚊子结成团,扑面袭来。分了工,几个朋友各自查找一摊,我负责碎玻璃和烂骨头那一块儿。白云如带,有鸟飞过,我们则像几条暗无天日的蛆虫,往地球深处拱去。
似乎,全世界打碎的玻璃都集中在这里了,碴口狰狞,光芒嶙峋。玻璃山上夹杂了不少的纸箱子,若隐若现,哪一个都像我家丢失的。借了一把锨,我试图涉险登高,没走上几步,就被滑了下来,险些栽倒在荆棘丛中。无奈,我只得朝觐似的围着它转了几遭,一一排除了嫌疑,两手空空。我奇怪地发现,一块玻璃应该是透明的,再覆盖一块,也应该是透明的,但覆压上N块的话,它会呈现出一种幽蓝的黑暗,像此刻的我。
登顶骨头山后,我失足深陷,快被淹没了。
骇然,恐惧,慌张,越想拔脚开溜,却陷得越深。脚下是各种动物的尸骨,稀奇古怪,构造各异。我猜想,它们都是从城里的每一个餐厅逃亡至此的,从每一个食客的牙齿间幸免于难的。它们是真正的骨肉分离,生前的恩仇与爱恨均已消泯,像一个个活泼生命的现场证供,被随便委弃于此,无人问津。好了,我也是肇事者之一。我能认出牛腿的棒子骨、羊的拐骨和肋排骨,也瞧见了猪的骷髅和骡马的脊椎骨。日曝风吹,它们像劣质的石膏铸制的,在我的脚下嘎嘣一声,化成了粉末。在高高的骨头山上,的确掩埋着不少的破纸箱子,东倒西歪,龇牙咧嘴。或许,其中一只正是我放逐的?
——我扔了铁锨,喊来同伴,就此罢手。
(编辑 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