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兴顺
序
近来常到山里去,交下了许多朋友。这些朋友有的是一棵树,有的是一块石头,有的是一只鸟儿,有时候甚至就是一株草、一片坡,或者干脆就是一处山野。相视之间忽然就交通了,明白了,理解了。有时候默默言语几句,有时候就只是站一会儿,他们每一个的生活环境、生存状态、细微末节的情况我都了然于心了。当然你会说这是一厢情愿。但我反复考虑,反复验证之后觉得我是正确的。这些自然中的朋友远比人世上的朋友要好交得多,好理解、好沟通很多。这不是说它们比人简单,它们的法则和规律远比人世复杂,因为它们的历史要比人类的历史长得多。人从它们中演化而来,人后来膨胀了,自大得不可理喻。以为自己有脑子,会思想,有感情,特别是会说话这一项更是叫人类自己狂傲得不得了。实际上,人只是自然中的一种,而且是很普通的一种。动物、植物的感情表现,话语方式,只是我们弄不懂罢了。
迈开双脚到山野中去,随便观察一点一滴自然的存在,只要我们把心放下来,以平等的感情对待那些事物,我们随时都会获得一些接近真谛的思想。随时都会看到自然中这些朋友丰富生动的内心。都会惊叹每一事物内部的繁纷复杂,生动神奇和美妙瑰丽。和人世间交友不一样,在自然里,你不用做得太多,往往就会获得一份比较可靠的美丽友谊。
(一)
就说眼前这棵树吧,我要是稍不留心就错过去了,因为它很普通,是一棵洋槐树,就长在一片茂密的树林里,与众多的树木混淆在一起。我是从山的北坡上来的,正要从这片树林里钻过去,天气闷热,想抓紧时间走出去,不料却看到了你。长相有时候还真是很重要,特别是第一次见面,第一个感觉,素昧平生,凭什么多看你几眼。最初往往就是你特殊的外表起了作用。这棵树最先吸引我的就正是它的外形。从石头窝里长上来,只长了一米多一点,可能是西北边山口的风吧,就把你折断了,现在能看出来当时折得很厉害,骨头是完全断了的,只搭连着一层皮。就这一层皮寄托了全部的意志和感情,传递大地的水分,吸引日月的光能,折断了的这一截竟然又完全地生长发育起来,朝着折断的南方疯长,又直又壮。这样长了很长,却不知道有一天挡住了人们常走的一条小路,灾害再次发生。从现在的痕迹上看,某一个人应该是用锯而不是斧头,将你正横生冒长的枝干拦腰截断了。这一幕或许发生在黄昏,此人从山上下来,肩扛着一天的收获,当此障碍,手上又有随身的利器,挥而动之应是情理中的事。或许发生在早晨,太阳东升,阳光遍洒山峦,此人满怀着对一天的欲望,遇此不便,乘兴执锋而除之,我分明可以真切地想到这些情景。无论是黄昏、早晨或者什么时间,当时对于这棵槐树都是一个重大事件。它的生理、心理,外在的枝叶和树皮,内在的精神和思想经历了怎样一番的境遇啊。可是它现在最吸引我的恰恰正是它在刀斧之后的又一次新生。就在这绝断处往里四五指宽的地方,它往上朝着天空长了出来,这一长已经又有三米多高。现在平静下来完整地看着这棵树,它像两把相对张开的拐尺,又像一张古战场上笨拙而有力的弓弩。而它盈盈皮色,勃勃枝叶,又叫人感到生命升腾的青春之象。
(二)
还有一棵树,也可以做交心朋友。它是我见过多次才认识的。在山中一条河的南岸,顺着一段已经被人踩得发亮的石板小路,来到一处残缺残败了的农家院落。现在已经没有人迹,那门楼起拱的式样,主房墙上天地神位的石刻,灶房顺墙留出的宽大烟囱,特别是站在门外向东一望,那临河而上的一层层废弃了的梯田,告诉我们,这里原来一定是山中的一个大户人家。男欢女爱,繁衍生息,门里门外,山上山下,应当有过人们美丽的生活图景。我第一次来完全是随意转游,除了这些怀古之思以外,叫我生发兴趣,以后又反复多次的原因全是因为这棵树。
叫它树实际上也有些勉强,尤其是在北方,树一般是指木质的、强硬的、高大的,甚至是指可以做梁檩实用的那一类。这一棵树是什么?正好能用上那句古话“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是“枳”子树,在太行山中又有些变种,生长在这家门外的小石岸下。这一带的山里几乎没有这种植物,最初它是什么样子?怎样生长在这里?一点根据都找不到,我最初看到的是它斜弯在石岸上的树头,枝条密匝纷乱,叶片碎小,满身针刺,树冠又很庞大。觉得好奇,站在岸边往下一看,却好像不是一个树干长上来的。就从岸上跳下来,到树的眼前细看,这是一棵很古老了的树,树桩是许多树集结、融合在一起长起来的。一棵一棵的只露着痕迹,像人工编织的那种感觉,实际上已经完全成为一体,到上边生发枝条的地方,连下边的痕迹也没有了,完全从一个整体上诞生新生命。再往里面看,就发现这粗大的树桩里边大部分已经腐朽空洞了,用手一挨,烂碎了的细末沙沙下落,真是一个腐朽不堪之物。可是,从上边枝头上看,分明又是茂盛着的,我在不同季节来看它,更是确认这一点。春天里一树细碎的白花,深秋就摔出满身的小果实,这果子虽然只有算盘子那样大小,有时候又青黄不均,摘一个咬在嘴里,又酸、又涩、又咸苦,奇味难忍,不可再尝第二口。站在岸上,轻轻拽动一枝,满树摇曳不停。吸引人再转到树下细观,这腐朽的树桩怎样生养成如此丰茂的生命?直到有一日我长久地蹲蹴其下,细辨其纹理,才发现其中奥秘。一个是它不分散精力,无论是几棵都不独自生长,不往外长,主动地向里长,向一起长,彼此往彼此的身上长。把所有的精力抱成一团。第二个是更重要的,就是它巧妙地处理了腐朽与新生的关系。腐朽是不可避免,不可抗拒的,那就腐朽吧。但是在腐朽的边上一直保留着承载气息的不腐之体。一边是腐朽,一边是新生,腐朽与新生相连相融,同为一体。腐朽的变成肥料滋养新生的,新生的把腐朽了的历史里的营养接收过来。如此演化,天道妙哉。此株枳树,伟大人也!
(三)
高山脚下,一座寺庙的旁边供奉着一棵蔡树。这是很不容易长大的一种硬木。它如果长到镢把儿粗细至少要20年以上的时间。对于生命有限的人们来说根本没有耐心等待它更长的时间,它只要稍微成形时往往就被砍了去,留下黑乎乎的树骨突,上边再一茬一茬滋生出新树来,形成了望不到边的密匝的小树林。在这么大的山里要找一棵碗口粗细的蔡树会非常困难。但是这里供奉的这棵树却像是树中的巨人,主干要三个人联手才能抱住,树股向四周伸开占有不少于三分地的面积,粗股细枝,浓叶纷披,根本就不像蔡树了。更为奇特是这一树桩,这里突出那里凹下,这里粗糙,那里细腻,纹络复杂,皮相古怪,各种图案交错其上。人们在它的周围垒了石墙,填上肥土,安上供桌,终日香火缭绕,树枝、树叶被系上各种各样的红布条。远望其形其势,在这万重山中真是一驾大神仙了。
我观察在它前边磕头的人,绕着它转圈,口中念念有词的人,男女老少,各色人等皆庄严肃穆,神情进入非常之状态。我也试着进入其中,默想当下心中最突出的事,绕着这树缓慢地迈动脚步,几圈过去,感觉人与树化,树与人融,广大无边,当下心中所系被夸张突出成一种意识形态,赤裸裸地表现出来。“出神入化”大概即指此也。从此境界中淡出,再看这棵蔡树的形貌,竟是完全通融了的感觉,这树上钉着“古木800年”的字牌,那么800年里,这树木的一圈圈年轮,一寸寸枝叶,见证了多少过客的意识和灵魂。寻求男欢女爱的,突出的是“性”的意志和形状,或竖起或张开;祈祷钱财的,整个灵魂可能就特写了两只大手;梦想权力的,此时的意识应是一架风车,不停息地转动,四面八方地开合;嫉妒别人的,形状可能就是一个完全的黑洞,一个像螺壳一样扭曲的旋涡。欢喜的如花朵,愤怒的如虎哮,高兴的是流水,伤心的是落叶。无论大人物,小人物,大事件小事件,感应到人心里的,在这“神”树下要表现出来的,全部是真实的灵魂面貌,精神架构。
关于人的这种景象,人自己永远都看不到,但是,这棵蔡树应该是都看到了,而且它把这些内容都“物化”进了树里去。那苍老古怪的树桩,那不同寻常的枝叶,我们真不忍心把它翻译成人类的语言文字。让它作为神灵继续接受人们的供奉吧。
(四)
站在山底向上望,在山顶的下边,像山的眉眼一样的地方,好像有三棵很大的树。这有点稀奇,因为在那样高的地方一般是生长不了大树的。在视线里,树冠的轮廓像中年女人的发型,又像三片儿绿色的云朵相挨在一起,树的躯干是三条淡淡的竖线,正好是那绿云的三根伞把儿。在这奇绝处,真有树木会长到这种效果?
我们用了半天的时间攀至其上,果然是三棵很大的树。三棵梨树。它们的生长完全是借助了人的作用。这里实际上只有一户人家,梨树就生长在人家的院落里。现在人走了,房破了,但是一家人生活的痕迹全部存在。房后的泉水从山顶下的岩石里渗透出来,一点儿一点儿一拨儿一拨儿向外流,原来有小渠道,现在砌渠道的石头与山上滑坡的石头相互积压,水就从这乱石间流下来,四处漫溢,浸泡着一截半截窗棂、炕木、旧鞋帮等,水还使陈旧了的牛粪、羊粪大为发酵,变为极其肥沃的黑土,使一些本来很平常的植物在上边疯长成了很奇异的东西。比如有一种山草,本来长最大也就是手掌大小的叶片,现在它的叶一片一片地高举着,像南方池塘里肥硕的荷叶。水失去了人的管理,蓬头垢面,有的在乱石间暗流,有的流出来了,积聚成一汪,又落满了杂草的腐叶,水里也没有其它生物,只有一种软乎乎的粘稠的液体像是蛤蟆之类的胞衣,却又一团一团的干死在水边的石头上。
这里人的离去不会有很多年代。三棵梨树均匀排列在房前院边,下边即是万丈悬崖,曾经的白昼和黑夜,树和人的亲密,树和人的相知相依,现在还混淆在这一片山地众多植物共同的气息里。现在人走了,树还在,树在人就还在。人像树的根须扎到了山下,扎到了城市,扎到了熙熙攘攘的人流里。人无处不在,树就无处不在。树留在山上,把人的气息传递给万千草木,树在,这一家人就永远都在。这三棵树现在正遇挂果的季节,满树绿叶拍手,果实摇摇。因为某段特殊的机缘,不该来的地方它们来了,在不易长大的环境里,它们长大了。
(五)
它是草,可是又有藤秧,又有筋骨,初看有些像豆角秧,也有些像葡萄架,可是又都不是。它的行为和框架要大得多。
它从地下长出来,虽然是柔柔软软的,但满身已经带着细致周密的针刺,特别是那毛茸茸的外表,似乎还有些可爱,可是一接触物体它就把你粘了过来,你以为是亲密拥抱呢,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把你牢牢地裹挟了,像黄麦、狗尾草、沙草这一类细草植物,没有任何反抗,全部都掳掠到了它的躯体上。遇到野葡萄、山蓖麻这一类硬体草本植物,它是用弹簧一样的舌条一圈一圈把你缠住的,缠住你的杆,践灭你的叶,不让你发言,不让你挣扎,你成为它的阶梯,它成为你的主体,而且一路走过,汲取一路营养,你半死不活,它昂扬于外。那袅袅的美丽舌条不停地发表演说,不停地胜利前进。面对那些槐树、李树、榆树等高大硬质的树木怎么办?它们的办法更叫人称绝:集中起来打歼灭战。你仔细看一下某一棵高大的树木被俘虏的轨迹,很有意思。这种植物先有一股藤条爬上树干,一着足就快速前进,身后多股藤条都扑上来,更有甚者,有些藤条不从树干上走,而是从地上腾空而起,像几条站立的蛇,直接从空中攀上树冠。从树干上来的,从空中上来的,很快就把树冠压在了身下,然后再把自己的枝条举开来,垂下去。以青翠蓬然的生机在最高处欢庆胜利。我们现在放眼望这半架山坡,已经完全被这种植物所覆盖,而且随着山地的起伏,树木所在坡度的高低,这种植物所呈现的宏观景致实在是十分壮观,从高处到低处,一波一波的绿色藤团,像一阶一阶流下来的瀑布。攻城掠地,践灭无数,虽软体草本,亦英雄也。
(六)
见到这棵桃树时,一下子有了满心的欢喜。可是我现在又不知道怎样表述你。因为在我行走的这一片太行山里,桃树是很普通的一种果木树,这样的惊异,这样的单独说你,连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但是我是必须要说的。因为,这几天里,你绝色的美丽成为我整个思维的主旋律,在一片粗糙笨拙的蔡树林里,在一条废弃的古道旁边,第一眼看到你,那新艳的花枝像火把点燃了全部的山野。桃花吧,每年都开,到处都有,可你不同于其它。“桃三杏四”,你应该就是五六岁吧,在你们的族类里正是青春时节,一条主干细皮嫩肉,晶莹肤色,独自高举,像美人挺拔的颈项,在顶端开出一圈花来,花色很浓艳,正是深红待白之时,举在枝头又像美人头顶着的花篮。主干旁边滋生许多枝条,却完全是自由疯长的样子。每个枝条都是一串的花朵,这个一斜,那个一歪,有的长着长着突然停顿一下,打个结,像人手指的关节,然后拐尺一样的调整方向,直直地向上长去。也有的就一直斜着长,越长离主干越远。花色呢,竟然也不一样,上下左右,美色如云。中间有像教鞭长短的一段小枝条,竟把它的花朵完全放开了,只在花的底部,也就是花蒂的旁边,有意无意的残留了一圈薄薄的深红色,花蕊中间的美妙结构,柔密细软已经不作一点保留。
虽然都从一个根上一长上来,但在这深山荒林里,没有谁要求必须要整齐规范地开放,想怎么开就怎么开,想什么姿态就什么姿态。风刮来的时候,满树又摇曳起来,每一个枝条都改变原来的姿态,每一点花朵都被风亲吻着仰脸启唇。满树张狂纷乱,这时候主干就像一位大姐,努力坚持着自己又不停地招呼着姊妹们。这时候它们很像几个从城市风尘逃离出来的女子。
在山里,我还要继续往前走去,很想把她们带上同行,又知道自己真是没有这个能力。关山重重,挥手作别,已是依稀难辨。
(发表于《散文》杂志2008年第1期)
唐兴顺
作者简介
唐兴顺,河南林州市人,200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现为河南省作协理事,安阳市作协主席,林州市作协主席。早期写杂文、政治评论,作品多载《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经济日报》《学习与研究》等报刊。中共中央机关刊物《红旗》杂志曾连续刊登其三篇作品。主要杂文作品有《官气也有捧出来的》《把资本主义展开看》《无事的官僚主义》《时代呼唤政治家》。后转向写散文,作品多载《十月》《美文》《散文》《散文海外版》《人民日报大地副刊》等。代表作有《伤残的葡萄》《曾是故乡》《大道在水》《致女儿书》《欲明真相》《太行九记》《花草档案》《顶上先生》《上帝的雕塑》等,《散文选刊》在90年代曾推出“唐兴顺散文特辑”,《美文》杂志在“作家研究”专栏专门刊发其作品,并配发专家评论。作品多次入选散文排行榜,入选多种全国性文学选本。散文《看谷子的老人》入选2016年浙江高考模拟试卷。曾获首届冰心散文奖;2012至2014年连续三届获中国散文年会一等奖(8—10人)。出版散文集《大道在水》《云中牧》《山中人语声》。贾平凹、李敬泽专门撰文对他作品的艺术成就给予高度评价。
近年多写小说,长篇小说《陌上花》被《长篇小说选刊》2016年第3期全文转载, 并获得河南省第六届优秀文艺成果奖,省委颁发文件予以奖励。
(编辑 马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