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昌辉
听老辈人讲,在我出生那年春天,父亲在老宅屋后山坡上栽了一棵落叶松,据说当初这棵树苗只有一根筷子大小,在风中像一根野草。如今,50多年以后,这棵落叶松已长成了参天大树。
如今,那棵历经风雨沧桑的落叶松树,在我心中已是一棵顶天立地的“父亲树”。
1996年11月中旬,父亲在我老弟结婚的第三天早晨,他突发心肌梗塞溘然离世。喜事和丧事在短短三天之间先后登场……
作为家中长子,当时,我如同坐在失重的过山车上,经历这场悲喜交加的变故,父亲生前那张冷面孔一贞贞在我眼前浮现——
父亲生前我很少见到他微笑。然而,在我老弟结婚日子里他却幸福地笑了,这个超乎寻常的表情令我惊讶。在我记忆中父亲总是板着脸,从小到大,无论我在学校成绩如何优秀,甚至,我把成绩单送到父亲面前,他都不屑一顾。久而久之,父亲那张冷面孔成为我最敬畏的印象。
父亲年轻的时候脾气特别暴躁,若是在外惹祸有人找上门来,父亲从来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顿拳脚之后罚跪成为家常便饭。为此,儿时我很少跟父亲说话。而我父亲在我心中是个“两面人”,他对别人很谦和,对上门“讨荒”人他宁可少吃一顿饭,也把食物施舍给乞讨者。
父亲是一位冷面孔儒雅的文人,他是一棵沉默的树。
我身下有三位兄弟,还有自幼身体欠佳的妹妹。
记不清那是哪年,我对父亲的敬畏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逆转。
一次放学回来,我发现父亲独自在家啃着生硬的玉米面大饼子,粗糙的玉米面大饼子很难下咽,我见他吃一口,喝一口凉白开水,每次他去乡里开会都自带干粮,省下来白发面馒头带回家中……
我家住在吉林省梅河口市西南偏僻的小山村,当年,父亲在“生产队”干一天农活工钱按“公分”计算,每个工时15分。当年,这工值是生产队会计特殊工时费(当年,生产队年终结算,按照年产总值和全年劳动力总工时计算出来的日工值,15分相当于8角钱)
当年,我家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八口人,可想而知,父亲作为家中的顶梁柱,唯一的劳动者,他承受许多不为人知的苦楚。
我父亲是十里八村远近闻名的“秀才”,听老辈人说,父亲17岁就是乡村教师,后来,据说我父亲离奇地放弃了教师工作。我父亲双手提笔能同时书写两种笔体的毛笔字,他珠算在全省竞赛中获得过名次,特别是他的水墨画《张果老骑毛驴》作品,他一笔墨,皴擦勾勒浑然天成。
当年农村缺少识文断字人,就这样,我父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成为小山村里的管账会计……
如今,我家老屋后那棵落叶松在岁月钩沉中聆听往昔--
记得小时候,每年春节前几天,父亲特别忙。周边村屯和左邻右舍纷纷送来一沓又一沓儿用于书写对联的大红纸,最多的时候,我家大红纸能堆成一座小“山”,每逢此时,时年仅有10岁的我一边无声帮父亲裁纸,一边对折叠出“豆腐方块”,这样便于父亲书写对联。
父亲在写对联前泡上一杯粗茶,他沉思片刻,在笔记本上写出对联文稿,每一家对联内容句子都不能雷同,父亲每一次起笔运势都是一种激情,我在他遒劲的笔墨中一遍遍默念着每一幅对联,每一幅对联都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憧憬。
有时我也拿起毛笔,写一些简单的文字,诸如:“福”字,“抬头见喜”之类的吉祥语。
大年三十山村格外热闹,小孩拜年成为习俗,每当我看见家家户户张贴父亲书写的对联,我倍感自豪。
有一次,我无意间听见父亲与挚友谈论书法,他说,“书法就像一棵树,头顶天,脚踩地,笔杆挺直,让每一笔墨都焕发出活力。”
父亲一生留存的墨宝少之甚少,虽然我跟他很少交流,但他每一笔都写在我的记忆中。
记得改革开放初期,父亲被调到乡政府任农业经营管理站站长,他成了多面手,乡政府的会议纪要、宣传文稿都由他亲手草拟,他的文章接连不断的在省市报刊上刊载。而此时,我已经成为了孩子的父亲,父亲始终用无言向我传递一种积极向上的力量。
如今,父亲去世已近30年,我怀念父亲,希望在我梦里梦见他那张熟悉的冷面孔,可是事与愿违,每一次梦见父亲都是他的背影,一身中山装站在角落里,他像一棵树。
一个父亲养育的5个孩子,他口挪肚攒每一块钱都是为儿女成家立业。可是,就在他离世前半年,抽了大半辈子烟父亲说戒烟就彻底戒掉了烟。我老弟的婚事让他如释负重,他欣慰地笑了。
我至今还记得父亲离世那天,他躺在灵堂中央,嘴角微微上翘,这是他完成父亲最后使命的临终微笑……
父亲走远了。如今,我也成为了父亲,父亲在我心中是一棵树。
2024年6月16日(父亲节)写于长春
作者简介:
孙昌辉,1964年出生吉林省梅河口市,职业新闻记者,2003年至2020年任《中国产经新闻报》吉林记者站站长,东北师范大学本科学历,高级经济师、主任记者,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科普作家协会常务理事会员。
(编辑 侯方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