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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孩儿:内蒙古的风吹过冀东平原

  核心提示: 内蒙古的风吹过冀东平原 水孩儿 夜半,成千上万只老鸹黑压压地飞过屋顶,东南角的天像是着了火,床剧烈地摇晃着,房梁忽然折断,巨大的黑暗将父亲吞没。 “地震了!地震了!”父亲在梦中大声呼喊着,住在隔...


水孩儿:内蒙古的风吹过冀东平原

作者:水孩儿

水孩儿艺术简介:

      水孩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自16岁开始文学创作,18岁参加全国当代诗人创作笔会,作品入选《中国当代中青年诗人作品大辞典》,26岁以剧本《家长里短》为人所共知,《中央电视台》《中国妇女报》《辽宁青年》《河北日报》等全国十几家媒体为其做过专题报道。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亡国之君李煜》《那段梦里花开的日子》《东家火西家烟》,非虚构《二月或雨水》《忽然而已》,纪实文学《黄河好人》等。作品获2024年度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世界华人周刊2025年度文学奖、第二届国际冰心文学奖、世界华语文学奖等国内外奖项。


内蒙古的风吹过冀东平原


水孩儿


夜半,成千上万只老鸹黑压压地飞过屋顶,东南角的天像是着了火,床剧烈地摇晃着,房梁忽然折断,巨大的黑暗将父亲吞没。

“地震了!地震了!”父亲在梦中大声呼喊着,住在隔壁的护工阿姨听闻赶忙跑过来,打开灯,只见父亲裹着被子惊恐地蜷缩在地上。

“又做梦了吧?”护工阿姨用力拉起父亲的双臂,将父亲连拖带抱地放到床上。父亲醒来了,却依然自言自语:“房塌了!快点救我的孩子们,他们被压在房梁底下了。”父亲的眼神是那么无助,声音里带着哭腔。

“没事了,孩子们救出来了,没事了。”护工阿姨将父亲挥动着的手臂塞到被子里,帮父亲把被子盖好,不停地安慰着。

“救出来了?”父亲努力回忆着,地震那天因为天气热,他把家里的窗子全部拆了下来。地震了,房子塌了,他把孩子们从窗户里扔了出去。

“老二,老二还在树杈上!”父亲忽然记起当时被他挂在门口大柳树上的二哥,哀求护工阿姨:“发大水了,老二还在树杈上,快点帮我把他抱下来。”

护工阿姨不知所措。

父亲起身,双脚在地上寻找着:“隔壁刘大爷在喊我,他家二拐被埋在土里了,我得去救他。”

“你醒醒!”护工阿姨拦住父亲,双手摇晃着他的肩,告诉他:“快醒醒,你在做梦呢!”

“在做梦?”父亲睁大眼睛,直瞪瞪地看着护工阿姨,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我是在哪里?”父亲小心翼翼地问。

“内蒙古,达拉特旗养老院。”护工阿姨答。“内蒙古,达拉特旗养老院?”父亲心中一惊,他将目光从护工阿姨身上移开,疑惑地打量着自己身处的这间屋子,最终停留在床头贴着的一张表格上。表格上面写着父亲的名字和父亲的家庭住址:河北省唐山市吴代庄村。监护人栏里写着他两个儿子的名字。

“不,我在唐山,我在吴代庄村。”父亲急切地说。

“好,好,好,你在唐山,在吴代庄村。”护工阿姨哄着父亲。

“地震了,房子塌了,明天我要给孩子们盖房子。”父亲叹了口气。

护工阿姨无奈地摇摇头,父亲住进养老院的这一年间,这句话她已经听了无数遍。父亲痴呆了,痴呆后的父亲常常梦见唐山大地震时的情景。

父亲的家乡在冀东平原,四十多年前,那里发生了大地震。他记得那天因为天气热,他把窗子拆了下来,地震时房梁断了,他和母亲带着三个儿女从窗口逃了出来。当时,天崩地裂,到处是哀号声,父亲因为着急去救人,把年仅四岁的二哥挂在了树杈上,而母亲领着大哥,抱着我,逃到了村东的山岗上。

痴呆的父亲记不太清楚了,他努力想回忆起那天的情景,孩子们究竟逃出来没有,他们现在在哪里?

1976年的8月,余震过后,洪水退去,吴代庄村变成了一片废墟。到处是猪羊的尸体、摧毁的房屋以及愁云满面的人们。

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午后,阳光刺眼,母亲带着两个哥哥在废墟里捡拾着砖头,而父亲则坐在倒塌的房梁上,用破菜刀将砖头上坚硬的土块清理掉,再将砖头一块一块整整齐齐地摆放好。

太阳从我的头顶移过,斑斓的光洒在父亲的身上,照得父亲宛若一尊青铜雕像,父亲和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隔壁他刘大爷家的老二腿被砸断了。”

“南街十八岁的香头被砸死了。”

“听村长说村里死了二十多人。”

“受伤的有上百人吧。”

许久的沉默后,母亲哽咽起来:“幸亏你把窗子都拆下来了,要不然……”

父亲停下手中的活计,他抬起头看着在废墟里嬉戏的三个儿女,阳光同样洒在孩子们身上,父亲突然低吼了一声,跪了下去,朝着太阳磕了三个响头。

那个秋天,父亲用碎砖头和门前的大柳树以及油毡布为我们搭建了三间简易房,我的童年就是在那间简易房里度过的。

地震后,村里很多人都出去闯荡,有的去了内蒙古,有的去了黑龙江,但父亲没有,父亲舍不得他的三个孩子。

几场风吹过,几场雪落下,孩子们就长大了。

1990年,大哥也做了父亲,原来的一家五口变成了一家七口,挤在父亲当年用砖头搭建的三间老房子里。二哥不知不觉也到了结婚的年龄,父亲犯了愁。

父亲知道,得给儿子们盖新房了。但是新房给了大哥,二哥将来结婚时还得盖。如果新房给了二哥,让大哥住岌岌可危的老房子,父亲于心不忍。

好在大哥看出了父亲的心思,他知道即使父亲砸锅卖铁也无法给他和二哥盖出两套房子。他主动找父亲说,盖了新房给二哥,他们一家三口先住着老房子,等他有了钱再自己盖房搬出去。

转年春天,父亲开始挖壕,挖出来的土用马车拉回来,堆在麦场边。等麦子入了仓,父亲将麦场打扫干净,趁天气好的时候,和母亲一起脱坯。三天下来,偌大的麦场上便摆满了土坯,远远望去,像一个又一个万里长城。

父亲也会给母亲讲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这时候,母亲便说:“如果能把孟姜女哭倒的墙砖捡回来给孩子们盖房子就好了。”

夏天多雨,有时夜里遇到打雷,父亲便同母亲把我们喊起来去搬坯。一家人分工有序,我们负责搬,父母负责码,一定要赶在下雨前把几万块土坯码成垛,用塑料布盖起来。

可雨点劈头盖脸就砸下来,顷刻间便是瓢泼一样。一半的土坯来不及收,残兵败将般被雨水浸泡着,渐渐地,化成了泥汤,顺着麦场边的羊肠小道流走了。

那年秋天,父亲将家里唯一的一匹骡子卖掉,托刘老二从大兴安岭捎回一车木头,给二哥盖了新房。

1994年,大哥卖掉了老房子,在村口盖了一家饭店,二哥也结了婚,这次,父亲终于要给自己盖房子了。

父亲打听到刘老二在大兴安岭的地址,便借了老戴家的马车,和老戴赶着马车出发了。

半个月后,村口响起了马蹄声,是父亲回来了。父亲走了半个月,从大兴安岭拉回来一车上好的松木。

几根松木卸在了当街,引得全村人都来看热闹。

人们“啧啧”着,从未见过这么好的木头。这些木头是父亲精挑细选的,个个笔直,且有脸盆那么粗,松木的清香隐约弥漫了整个村子,父亲终于挺起了腰板,在人们的艳羡中准备给自己盖房子了。

房子盖在二哥的院中,确切地说应该叫做厢房。厢房不大,只有一间半,大哥给父亲赞助了两车青砖,父亲决定自己盖。这是父亲和母亲最终用来养老的窝。

当厢房盖到一半时,二哥的丈母娘来了,她一进院,就用了高八度的嗓音夸赞父亲说:“亲家,你给老二盖的这个牛棚真结实啊!”

父亲瞬间就明白了。他把目光投向二哥,二哥坐在地上,将头扭在一边,手里拿着一根草棍,低头在地上划着什么,一声不吭。

父亲胸中燃起怒火,他刚想发作,二哥忽然站起来,用倔强的目光对视着父亲。

父亲眼中的火焰瞬间熄灭了,他从二哥的眸子里看到了仇视,父亲想起地震时他去救人,把二哥挂在树杈上的那一幕,他二话没说,让母亲把准备好的门窗当柴火烧了,自己去肉铺买回肉来,留亲家母吃饭。

房子改成了牛棚,二哥把两头奶牛牵进了牛棚,父亲和母亲则寄居他人的屋檐。

我和两个哥哥是在二十年前离开故乡来到内蒙古的。父亲和母亲留在老家给哥哥们看房子。十年前,母亲去世后,父亲患了阿尔兹海默症,我们便将父亲也接到了内蒙古。

我们在城里打拼,为父母买了房子,但是母亲不在了,父亲只能跟着我们一起生活。

再后来,父亲患了脑出血,瘫痪在床,两个哥哥和我商量后,决定将父亲送到养老机构,请了专业的护工帮忙照料。

父亲最终被安置在达拉特旗一家养老院里。他常常一个人站在窗前发呆。

“儿,你会接我回去吧?”父亲常这样问我。

“等你好了,我就接你回去。”我也常这样回答。

“等我好了,我要回吴代庄村。”父亲说:“我要回老家给你哥哥们看房子。”

“好。”我哽咽着,不知该做何回答。

“养老院里住的都是没用的人。我也已经老得没用了。”父亲常认为他自己已经九十岁了,好像只有这样想了,才能够心安理得地在养老院里生活。

护工阿姨对父亲很好,她每天按时给父亲喂饭,扶父亲散步,帮助父亲康复。但父亲的病越来越重,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父亲几乎每晚都做梦,梦里是他回不去的家乡。

问我祖先何处来,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里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

村里第一个姓吴的人是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迁徙过来的,后来祖上出了个文武双全,被康熙皇帝封为“铁嘴钢牙”的大人物吴凡,代庄村便成了吴代庄村。

父亲的童年是在吴家大院里度过的,那时候父亲的太爷爷是先生,爷爷是村里最后一个秀才,祖上有德,人丁兴旺,可是一场地震成了父亲挥之不去的噩梦。

父亲一生好像都在盖房子,但父亲一生又好像都居无定所。2020年6月,父亲在内蒙古达拉特旗养老院病逝了。父亲的骨灰被送回家乡,撒在大红的柏木棺材里,埋葬在吴代庄村东的先生家坟。

故乡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从内蒙古刮来的风吹过冀东平原,吹过斑驳的屋顶,吹动了父亲坟头破烂不堪的白幡。此时,我在内蒙古,想起冀东,已泪流满面。

 水孩儿:内蒙古的风吹过冀东平原

《人民艺术家网》执行主编(首席记者)马金星采访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水孩儿女士。


 

 

 

在记忆的废墟上重建精神原乡

——论散文《内蒙古的风吹过冀东平原》的家园重构诗学

冯永平

(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

 

当内蒙古高原的季风裹挟着沙粒掠过冀东平原的麦田,将“父亲”坟头那方残破的白幡吹成时光的剪影时,作家水孩儿用绵密如苏绣的笔触,在记忆的经纬线上织就了一幅跨越四十载的生命长卷。《内蒙古的风吹过冀东平原》这篇荣获“2024年度中国散文学会十佳散文奖”的作品,以地震、迁徙、建筑为叙事锚点,在个体记忆的褶皱里折射出整个农耕文明在现代化浪潮中的精神蜕变。当钢筋混凝土构筑的城市森林遮蔽了星空,当阿尔茨海默症蚕食着“父辈”的记忆,水孩儿的文字犹如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剖解着当代中国人的精神困境——如何在记忆的废墟上重建属于民族的精神原乡?

瓦砾上的生命诗学:在坍塌与重构中编织存在密码

唐山大地震的余波在《内蒙古的风吹过冀东平原》这篇文章中形成了双重震颤的复调结构。1976年的物理地震撕裂了华北平原的地表,四十年后的精神地震则在“父亲”的记忆宫殿里持续崩塌。当阿尔茨海默症像推土机般铲平老人的记忆版图,那些残存的碎片——窗棂上的雕花、松木的纹理、脱坯时的泥土气息——却在时光的淘洗中愈发清晰。作家以“被拆下的窗棂如同被卸除的时光门扉”这一精妙隐喻,将建筑构件转化为记忆载体,在“父亲将孩子抛出窗外”的瞬间,完成了农耕文明最本真的生命礼赞:当灾难降临,身体记忆比语言更先抵达存在的本质,那些世代相传的生存智慧,早已融入血脉成为本能。

废墟上的脱坯场景堪称一场庄严的生命仪式。“父亲”与“母亲”俯身大地,将泥土、麦秸、汗水揉合成块状的希望,这一过程暗合着人类最原始的创世神话。当暴雨袭来,未干的土坯在泥汤中融化,犹如农耕文明在自然暴力面前的脆弱剪影。但这种脆弱中却蕴含着惊人的韧性——就像那些在废墟上反复重建的土坯房,中国农民总能在坍塌的废墟上重新站起,用布满老茧的双手编织新的生活。松木的选择更是充满象征意味:脸盆粗的笔直松木,既是建筑材料的优选,更是生命尊严的物化象征。当这些承载着“父亲”毕生心血的木材最终沦为牛棚立柱,当亲家母那句“牛棚真结实”的赞叹划破空气,传统伦理在现代性冲击下的失语与阵痛,在这充满反讽的场景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

文章中,作家对细节的捕捉充盈着诗性的智慧:“父亲”抚摸松木时掌心的纹路与木材的年轮悄然重合,脱坯时泥块落地的声响与心跳形成共振,地震棚里漏下的月光在墙面上勾勒出麦穗的图案。这些看似琐碎的细节,实则是打开生命诗学的钥匙——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建筑不仅是遮风挡雨的居所,更是凝固的生命史诗,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镌刻着生存的密码。

迁徙者的精神地图:在地理位移中寻找身份坐标

从冀东平原到内蒙古高原的迁徙,暗合着现代中国城镇化进程的逆向轨迹。不同于乡村向城市的主动涌入,这里的迁徙是城市对乡村的被动收容——当“父亲”躺在内蒙古达拉特旗养老院的病床上,透过窗户凝望的方向,永远是记忆中麦浪翻滚的故乡。这种时空错位的蒙太奇叙事,构建起迁徙者独特的精神坐标系:身体在异乡的土地上扎根,灵魂却始终朝向故乡的方位,就像候鸟永远记得迁徙的路线,故乡是刻在基因里的精神原乡。

“房子”在迁徙叙事中扮演着文化脐带的角色。“父亲”为三个子女建造的房屋,在城市化进程中经历着功能的异化:从遮风挡雨的居所到商业运营的饭店,从承载婚姻的婚房到圈养牲畜的牛棚,每一次功能转变都是传统家园伦理的一次蜕变。当大哥卖掉老房子开设饭店,农耕文明的最后堡垒化作商业文明的前台,“父亲”那句反复呢喃的“看房子”,不再是简单的呓语,而是守护文化基因的最后呐喊。就像游牧民族守护自己的草场,农耕文明的继承者们守护着关于“房子”的记忆——那不仅是物理空间,更是伦理秩序、情感寄托与身份标识的复合体。

文章中残酷的现代性隐喻是阿尔茨海默症。当“父亲”在记忆迷宫中不断回到1976年,当护工机械的安抚与老人执拗的追问形成对峙,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在病房的狭小空间里激烈上演。那些关于地震的梦境不再是创伤记忆的闪回,而是抵抗遗忘的精神堡垒:在现代化进程中逐渐失语的农耕文明,正以这种特殊的方式发出最后的宣言。作家巧妙地将个体的记忆病症与民族的文化困境并置,让“父亲”的记忆衰退成为观察现代性冲击的显微镜,在微观的个人叙事中呈现宏观的时代图景。

内蒙古的风带着草原的气息,冀东的幡飘着麦秸的味道,两种截然不同的自然元素在记忆中交融,形成独特的精神混血。就像那些在异乡扎根的迁徙者,他们的身份不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而是在多元文化碰撞中形成的新的精神共同体——这种共同体既保留着故乡的基因,又吸纳了异乡的养分,在地理位移中完成着身份的重构与再生,其精神困境也在地理意象的交织中得到升华。

记忆的考古与精神的重返:在文字褶皱里打捞原乡

《内蒙古的风吹过冀东平原》一文中反复出现的建筑意象,构成了独特的叙事语法。地震棚的塑料布在风中作响、土坯房的烟囱升起炊烟、松木屋的木门吱呀开合、养老院的白墙反射着阳光——每个建筑空间都是时代的文化标本,承载着特定的历史记忆与情感密码。“父亲”用四十年时间建造、改建、见证的房屋史,实则是一部微缩的中国乡村精神变迁史:从地震后的应急搭建到和平时期的精心营造,从传统松木架构到现代建筑材料,房屋的演变轨迹与时代的发展脉络悄然重合。当最后的骨灰撒入大红柏木棺材,这场葬礼不仅是个体生命的终结,更是传统建筑美学的庄严谢幕——那些曾经承载着智慧与情感的营造技艺,正随着现代化进程逐渐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

文章中,作家扮演着记忆考古学家的角色,在时光的废墟间打捞被遗忘的文化碎片。她以女性特有的细密笔法,捕捉那些被宏大叙事忽略的细节:“母亲”在脱坯时哼唱的民谣,“父亲”在选木时的喃喃自语,邻居在重建时送来的一筐土豆……这些看似微小的记忆颗粒,在作家的笔下汇聚成河,流淌着农耕文明的伦理温情与生存智慧。这种打捞不是简单的怀旧,而是一种文化自觉的体现——当城市化进程以惊人的速度改写着乡村面貌,当现代性话语不断消解着传统价值,文学成为保存记忆的诺亚方舟,让那些即将消失的精神遗产在文字中获得永生。

文章结尾的意象充溢着诗意的张力:内蒙古的风跨越千里,与冀东平原的幡形成超越地理的对话。这种对话是精神原乡重构的隐喻——在工业化将故土变成“老得不成样子”的废墟时,文学记忆为我们提供了最后的栖居之所。水孩儿眼中的冀东平原,早已超越了具体的地理概念,升华为承载集体记忆的文化符号,就像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精神圣地,这里成为中国人在现代化浪潮中寻找根脉的坐标。当“父亲”的故事在文字中定格,当那些关于房子、迁徙、记忆的叙事化作永恒,我们终于明白:真正的家园不在房产证的坐标上,而在代代相传的记忆基因里,在那些让我们心有所系、魂有所归的精神密码中。

在这个被钢筋混凝土包围的时代,水孩儿的文字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通往精神原乡的门。她告诉我们,重构精神家园不是简单的复古与怀旧,而是在记忆的废墟上重新发现价值,在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中寻找平衡,在个体记忆与集体叙事的交织中构建新的精神图景。当内蒙古的风再次掠过纸页,我们听见的不仅仅是冀东平原的呜咽,更是一个民族在现代化进程中寻找精神锚点的深沉回响——这回响穿越时空,在每个漂泊的灵魂深处激起共鸣,指引我们在记忆的苍穹下,找到属于自己的归乡之路。

从瓦砾中的生命礼赞到迁徙中的身份重构,从记忆考古的悲壮史诗到精神原乡的诗意重建,《内蒙古的风吹过冀东平原》不单单是一篇关于个人与家庭的散文,更是一部关于民族与时代的精神启示录。它让我们在“父亲”的故事里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房子的变迁中触摸时代的脉搏,在记忆的废墟上种下重建的希望。

当最后一行文字在眼前闭合,那些关于家园、关于记忆、关于重构的思考,仍在心中久久回荡——这或许就是文学的力量,它让消逝的时光重新焕发生机,让破碎的记忆凝聚成精神的丰碑,为每个在现代性浪潮中漂泊的灵魂,提供一片可以栖息的精神原乡。

 

 

生命“终点站”的温情絮语:

——评水孩儿散文《养老院里的父亲》

常耀宗

(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乌兰察布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近年,内蒙古作家水孩儿多部(篇)作品获奖。继散文《内蒙古的风吹过冀东平原》获得2024年度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后,其姊妹篇《养老院里的父亲》又获“‘从浦口出发’——朱自清《背影》创作100周年•父爱主题纪实散文征文大赛”优秀奖。该文以碎片化的生活片段,记录了七旬父亲在养老院的暮年,为我们呈现了一幅有关衰老、记忆与亲情的温情图景。下面结合具体事例,就该文的写作方法和文学价值谈谈笔者的粗浅看法。

本文最突出的写作特点是精准捕捉现实与梦境的错位,让父亲的形象更立体,情感张力更强,叙事更丰富,极易引发读者共鸣。比如,“你去告诉刘二拐一声,那二亩白菜赶紧收了吧”“你爸被车撞了,快点跟我去看看他”等故乡记忆与“父亲瘫痪,大小便不能自理”“父亲彻底站不起来了”的现实状态形成了强烈对比。这种碎片不是随意拼凑的,而是准确体现了父亲的精神世界。人老了,大脑中现实的痛苦被压抑,遥远的记忆反而更清晰了。父亲念叨的“他爸被车撞了”,这其实是母亲去世前的梦,既显示了他记忆的错位,也暗藏着对亲人潜意识的牵挂,碎片底下是涌动的情感涟漪。又如,文章说:“‘哑巴和我可好了,我俩从小一起玩,到现在也没玩够。’父亲又指着哑巴冲我说。‘小时候我俩老去生产队里偷玉米。’‘哑巴’是村里去世多年的一个看生产队的老头,是父亲的老邻居。”父亲错把哑巴当作邻居,这说明他因年老痴呆记忆衰退,对现实认知模糊,常把当下的人与记忆中熟悉的旧人相混淆,折射出他对以往岁月和旧情的难以释怀。

值得一提的是文章的结尾:“许久,父亲睁开眼,四处寻找着什么。他看见在距吴代庄千里之外的达拉特旗养老院的一间病房里,有个五官很像他的姑娘,蜷缩在他的身边,无助地哭泣着。”这种错位其实是死亡的现实和残留的意识在互相碰撞。父亲肉体已不在,但意识没有完全消散,还在虚构的时空里活动,像超越生死一样看到了和自己相关的画面。这种写法看似荒诞,却把死亡造成的割裂感写得很具体,表面上打破了生死界限,实际上反衬了死亡的无法逆转。换言之,意识“看到”的不过是虚幻的错位,它改变不了阴阳相隔两茫茫的现实,更添“一缕残思寄虚妄”的悲凉在里面。

细节描写就像“血肉”,它让文章变得更丰满、更有力量。例如,“‘那个人呢?’我问父亲。‘死了。’父亲边吃着橘子边答。‘什么病?’我又问。‘呼吸衰竭。’父亲答着。‘你没怕?’我正想着怎么安慰父亲,没想到父亲竟然笑了:‘我帮他料理的后事。’父亲年轻时胆大,仗义,到老了仍是。我想。”这个细节没有激烈情绪,只用日常动作和轻松神态就显示出父亲不怕死亡、平和接纳生命终结的态度。这也印证了他“胆大仗义”的本性,无论年轻年老,都带着那份不纠结、不矫情的通透与强大。又如,“大果子,家乡的味道。父亲手里拿着大果子,往这个老头嘴边递了递,又缩了回来,将果子放入自己嘴里咬了一口。”这一细节既体现了父亲因痴呆认错人、言行失控,也暗藏着对家乡的深切思念。果子成了他寄托乡愁、寻求慰藉的载体。同时,这也暗示了父亲在养老院的孤独,他想对故人抒发情感却做不到,只能把思念和孤独融进这口家乡的味道里,心中满是过去的眷恋和情感交流的期盼。

文中多处运用想象与现实交织的写法。譬如,父亲总说自己九十多,是“等死的人”,对自己实际七十多的年龄感到震惊。在他心里,只有到了九十多岁才会在养老院这样的地方等待生命的终结,这是他潜意识里把养老院当成故乡,按故乡的生活逻辑来理解自己当下处境的表现。这种写法让情感表达跳出了单纯的悲伤,多了一层对生命本质的叩问,即当一个人连自己的年龄、身份都认不清了,那他与世界的联系还剩下什么呢?茫然中,显出亲情的珍贵和时光的一去不返,读来令人觉得心头沉甸甸的,酸涩又怅然。

《养老院里的父亲》一文的文学价值,首先在于对衰老的本真书写上。文章以白描的手法记录父亲的状态,他记不清自己的年龄,梦里却总是回到故乡吴代庄,念叨着让刘二拐收白菜、让三头去看望被车撞的父亲。他认不出自己的女儿,经“你最疼的人是我呀”提醒后方恍然大悟“你是我姑娘”,并带着歉意说“老了,老糊涂了”。这些内容没有刻意渲染气氛,放大悲伤,却让衰老的具象,即记忆的脆弱、尊严的流失以及对故乡与死亡的本能感知都变得可触可感。

其次,父亲的失忆不是单纯的糊涂,而是生命在回归原点。他对吴代庄的放不下,对大儿子、小儿子、孙子孙女的呼唤,本质上是对生命根系的眷恋。这种眷恋让衰老不再是空洞的终点,而是生命历程的延续,即便记忆模糊,血脉与故土的烙印仍在,里面暗含着生命最本真的倔强。

第三,文章以“我”的视角呈现了两种情感。一方面作为女儿,对父亲既心疼又无力。另一方面作为和他长得很像他的晚辈,又能感受到生命传承的意义。这两种跨越代际的情感互相呼应,引发了我们对亲情与归宿的深层思考。这种超越个人经历的表达,使文章的情感力突破了私人化叙事,具有了普遍的人文价值。

在这篇文章中,水孩儿没有刻意写苦难,只是冷静地记录生命的波折。那些看似零散的片段,其实正是在认真探讨记忆、亲情和生命本身。父亲在养老院仿佛回到故乡时,我们看到的不只是一个老人的挣扎,更藏着人类对抗遗忘、坚守自我的永恒话题。这种写法让文学贴近现实,也触摸到人性的深处。最后一段用象征手法,把个人悲伤升华为对生命传承的思索。当唢呐声响起,当相似的容貌在异乡哭泣,这让我们蓦然醒悟:所谓亲情就是血脉在时光里的回响,是衰老与新生的接力。应该说,水孩儿的叙述克制又有反思,让我们对敬老、养老及临终关怀等社会议题有了更深的认知。

综上所述,《养老院里的父亲》既是作家水孩儿以非虚构笔触进行的一次深情书写,也是女儿水孩儿对逝去亲人的温情絮语。愿那些行至生命终点站的人们,都能触碰到人世间最后一抹暖意,化作暗夜中依旧闪烁的繁星,照亮归途。

(注:本文系集宁师范学院内蒙古当代文学协同研究中心研究成果。

 

                                                   (编辑 马晓梦)

 来源:人民艺术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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