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钢普力布
2014年的这场雪,比往年来得稍微晚了一些。冬尽春初时节,就在人们垫足期盼中,终于有了结果。2月9日这天,从下午三点左右开始见落,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婀娜多姿,嬉笑怒骂,就像吃醉酒的汉子,一摇三摆,好不快意。
雪,白茫茫的,真的很白很白。透过漫无边际的白看见的还是白,而且那白狠心的让我从始到终无地自容。还而且一尘不染,很纯很纯,因为似乎有过立法参照,纯洁的令我一直无法面对。小时候,曾经妄想做一次雪的模仿,模仿那白的精致;做一次雪的洁纯,纯洁的让白云感叹。可是我自己多少次狠心地撕毁了与自己的签约,又一次次次违背了自己内心铿锵的承诺,而静悄悄地委身于慵懒的脚下,心如死灰般地蜷曲在无所作为的窝棚里连夜残喘着。
今年的雪,不同往年。老天也在节能减排关照雾霾祸害,所以雪下的格外稀少。其实,我知道,这个理解是有失偏颇的。就在这稀缺中的今天,推开窗户定睛瞧去——哇塞,我惊厥地发现,外面已经是可以堆雪人搭雪山的水准了。为什么会这样啊,昨天夜里还是享清博日,怎么会在我疏忽的时间里竟然不经意间筛下如此场面的雪呀。哦,我进一步感慨了:你这雪呀,小雨可以随风潜入夜,而你呢,是小雪飘然落满院呐。试将窗户再推展使劲往外远瞅,嚯,远处的雪景果真不同俗响,它们一股脑毫不吝啬地在一瞬间全都映入了我的眼帘,至此我才真真切切地确认,外面雪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近处的楼房白了,树白了,院子里的汽车顶蓬也白了,就连围墙的墙拐墙角也全都白了;远处的山头白了,大海白了,就连最遥远的天边也白了。也就是在这个瞬间,我从未感受过生命的存在与高贵。伴随着那一阵阵从远方窜来的嗖嗖寒气,在逼近我汗乎乎额头时候的那份精神富足和完全不用提防世道的情怀踏实。面对清平世界,我长长吐出一口气,算是对大自然以及养育我生命所有恩惠的微量答谢。也就是在此时此刻,也让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心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生命、对人世、对大自然的更深悟觉和尤其浓烈的依恋。
每个冬天的日子里,总有白白的雪自天而降,或迟或早,或大或小。而每一次的降临总有几个毛头的男娃女娃,鼻涕流出来的时候,左臂的袖头顺着上嘴唇使劲地擦去;再流出来的时候,右臂的袖头再顺着上嘴唇使劲地擦去。就这样,左一下右一下,不大工夫把两只袖头擦得黑油黑油的铮亮,就像刚打过油擦过的新皮鞋。小伙伴们一个歌嬉笑怒骂,满身白雪粘黏着,互相推搡着;红红的双手撕扯着,不顾寒冷、不顾劝阻、不顾一切地在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礤雪屁股。而就是在这个时候,一股冲动在强烈欲望的怂恿下,我噔噔地慌不迭下楼,与满院自孩童一起,尝试着去拥抱雪,哪怕拥抱它的精神也好。然而,每次得到的结果总是一样:一些零零星星的雪花从指甲缝间轻轻滑落在地,而临时滞留在掌心的那几朵剔透的可心,也在热乎乎的体温中夭折在我火辣辣的掌心里。
望着雪花的尸体,那些化为乌有的精灵,就这样在我的眼前活生生的被葬送,心下有万千感慨,而不能对长生天有所倾吐。每每至此,我每每自责,又每每忏悔:天呐,雪花也是有生命的,怎么竟然在自己善意的朦胧中扼杀了它的生命呀!看着它在我的手中瞬间消失,冰融珠水,迅刻间连那个小水珠也跑得无影无踪,我才进一步恍然,世界万事万物总有走到这般田地的时候。而也只有到了那个时候,你才更加懂得:这雪,依旧不属于我,这冰肌般的世界依旧不属于我,就连自己的生命也许同样不属于我。而能够使自己独立拥有的,只是累的时候上气不接下气的那口气。哦,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认,那雪它属于大家,属于地球人,属于整个宇宙,更属于大自然的每一个角落。而我的生命只是地球的一个附庸,一个人间的累赘,一个给世界平添耗食消衣的庸者。
此时此刻,呆呆的我,呆呆的树木,呆呆的院子,一切呆的令人穆然,或多或少呆的令人有些感到意外。时间不知过了多久,蓦然抬头,老天竟然收起漫空飞舞的雪花,如同会变脸的四川艺人,立马严肃而平静起来。夕阳欻刻间沉沉西下,天色立马像包公的脸黑了下来。你呀——雪,你这狠心的家伙,你就这样毒辣地将身影抽取,空留一樽斜斜的味道,让我在冰天雪地的黄昏里高声朗读。而我意外的收获就在此时此刻成活了:从你这六角形的雪花里,读出了人文大起大落的悲默,读出了人世中兴败衰的辩证,读出了日升月落的岁月兴替。
天色越来越地黑了,不到一袋烟的功夫,整个天空就像一床大大的黑缎子棉被,又像唱戏出将入相的帷幕,在拉下的一瞬间,俄顷苍天更像一口黑黑的大锅,倒扣在人间。随之满院子华灯初上,一片华彩辉煌。由于情绪与天色有了很好的弥合,所以,心情不是那么很坏。
抬头仰望遥远,漆黑的夜空只有谨慎的白色在行色匆慌。我试图在这个静谧的夜晚,在这幽灵还没来得及归宿,在这世上不曾有太大干扰的夜晚,在这漆黑一片的黑夜的尽头,寻找我从前最珍贵的失却——力布啊,年轻时为什么不好好善待自己,怎么现如今唗生满身疾患空悲切、累积凄惨满心伤痕,浑身皆恙呢;布啊,年轻时就应该懂得、远走高飞以后,孤独的老母亲身边没有亲人照顾,为什么直到今天才思浓思烈而深感愧对生养我的老妈妈呢;巴钢啊,年轻时一个国外的大城市生高等学府生硬要我去工作,只是三心二意做不出决定最后婉辞,而直到今天才发现,也许就是因为当初这个错误的决定,以致影响了我的一生一世。可是,可是我发现,这一切的一切,只是一种近似于白痴夜梦般的徒劳。于是,我面对深沉的夜空喊出声来:妈妈,不知你的老寒腿在颤颤巍巍的冬天怎样瘸拐着下楼行走,是不是儿离开你太久而稀缺了思念?你告诉我;不知你变了形的双手在每日三餐的操行中如何忍受疼痛去认真劳作,是不是路程遥远儿忘记了回家与你团聚的路?你告诉我;我真的不知到你缺乏爱抚的头晕是否抵挡住思儿的生辣,而有些许的缓解,是不是脱胎以后的岁月冲刷了你我彼此的血脉,而直至今天才悔恨两难啊。天呐,我怎么在慈母健在的时候就狠心地离她而去呀,去到一个遥远的、类似于天国的地方呐。我的眼圈再次湿润了……
眼下的雪又下了起来,而且一阵大似一阵。就着辉煌的路灯,端详着雪的美丽,可是我却始终找不到童年时看到下雪的那份兴奋,那份闹趣,那份本来就属于我的宽慰。思前想后,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缺少了太多太多。那一刻,我的心情瞬时觉得压抑了起来,压抑的使我产生了极度飞飏的联想:我想到了秦皇的残暴,想到了梁武王的千字文,想到了明清的文字狱,又想到了时下国家权贵腐败被清查的曙光……。不由自主地,我轻轻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不要脸的家伙,就凭你、自己一介羸弱书生有资格过问这些吗?你就不想想,在中国,评权机制尚未建立和完善起来的前夜,新左派如何,新自由派如何,中国的知识分子已经哀鸿遍野又将如何?于是,我定了定神,努力地还原着自己,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的心情得到平缓而远离哭嘶民巷。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可是我、我始终没有做到还原自己,心情又始终不能溶于目前的景致。扪心自问:你真的很想知道原因吗?心答:想!可我又想了很久很久,还是不知道问题究竟是出在什么地方。一朵雪花顺着脸颊轻轻滑过,来不及滑倒下巴胲已经成了一个小团水珠。我又想起了《林海雪原》里的少剑波,他曾经雪地萌茹心,而我又在萌什么呢?于是,儿时的记忆,那一幕鲜为人知的伤怀,又真真切切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记得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季节,雪也是这么大,天色也是这么黑。我左等右等、等不到妈妈回来。因为高烧浑身难受,也因为饥肠辘辘难以忍耐,更急切地盼望着妈妈早点归来。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直到我在沉沉的黑夜睡醒一觉,还是不见妈妈的身影。那时节,父亲因被错划右派在农村进行劳动改造,今天正好出远门去亲戚家借钱不在家。情急之下,年幼的我,身穿夹袄脚踩单布鞋一路小跑去外面找母亲去了。而且一路小跑一路高呼:妈妈,你在哪儿——妈妈——我饿,妈妈——。黑乎乎的天色,空洞洞的苍穹,聊落落的村庄,漫天飞舞的大雪,那一声声妈妈妈妈的呼喊,没有一次得到向往的回应,能听到的,只有隔壁二大爷家的那只小花狗,在漫无目的地汪汪汪几声胡吠后,复归止歇了暂时的平静。就在这个时候,只见对面一群人马踏着厚厚的积雪,那积雪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一盏忽明忽暗的马灯越来越近,只听一个大人呵斥道:你妈给你找止疼片退烧险些儿把命搭上,要不是有人听见把她就上来,你妈就冻死了。你不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却在外面乱跑,快回家……
回到家里,众人把母亲安顿到炕上,就着微暗的煤油灯,看着妈妈认不出眉眼的脸,幼小的我眼泪齐刷刷顺双颊淌流而下。只见妈妈浑身是雪,双脚双手都是血,浑身上下瑟瑟发抖,瘦弱的身躯显得更加消瘦,有气无力地蜷曲成一小团,完全没有了人的模样。记得另外一位大人像似我懂事的大人一样冲着我说:那是一口多年不用的废弃枯井,足足有三丈多深,又下了这么大的雪,你妈走迷了路掉了进去才摔成这个样子。多亏你王二叔从城里回来路过听见喊救命……
哦,老天爷,三丈深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数字啊,母亲究竟招谁惹谁了呀,为了给他的儿子找药治病她错在哪里,这么一片慈善之心非但没有得到更好的报答,反而遭到这样不公平的对待?!苍天呐,这朗朗乾坤,这清平世界,你这曾经让世人顶礼膜拜的生灵主宰,请问这公理何在,这体桖何在,这爱民之心又何在?然而,我更相信是妈妈命不该绝,是冥冥中另神护佑,是人间慈悲有好心人的鼎力相助。
那一年冬的那一次,那些好心人们身披雪花的身影至今在我眼前浮动,那一年那些好心人们的踏雪声,至今在我的耳畔亲切地回想,那一年那些好心人对我的提醒,至今铭刻在我心灵记忆的最深处。而也就是那一年那一次那一串串僵硬的、掷地有声的脚步,踏碎了我嫩嫩的心……
睡在冬天里农村没有炉子的土炕上,妈妈因难受发出一次次呻吟,那似乎催速剂一般的生命天道驻足,我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守候在妈妈身边,我在叩心遐想:早知道妈妈会掉进枯井里,我死活都不会让妈妈出去;早知道妈妈会受到这么大的委屈,我宁愿自己高烧不退;早知道妈妈遭受如此大难而险些有生命之虞,我宁愿放弃自己的生命!
小时候的我,懵懵懂懂,真不知道怎样去馈报妈妈。从长大的那一刻起,我懂了,妈妈:虽然远隔千山万水,但每三天给您打一次电话,让我们听到彼此的声音;虽然我做不到当牛做马,但我愿意伏地椅凳甘为兀山,让妈妈踩着我的脊梁登高望远,看到未来更美好的生活;虽然没有分身之术一半留在妻儿身边,另一半陪伴妈妈,但我打算以平生的命力折扣后兑换,赚取妈妈的长生不老!
现如今,有些救赎的理由和曾经存在着的可能,一股脑地躲进了历史的背后,只得用几个缓缓的摇头作罢。
踅身走进庭院大门,恨雪的情绪蓦然萌动:你这罪大恶极的白雪,我咒你无情,我诛你不义,痛其歹毒,哀其不死——如果不是你的飞舞,我也不致高烧难受;如果不是你的蒙蔽,妈妈怎会掉入枯井里。转念,我的善念又开始萌生:雪儿啊,是你给这个枯燥的人世间建立起冰清玉洁的光华,是你制造了奇特的审美原形,让那么多艺术家蹭破头皮地描摹临习,是你给世界万物平添了无尽的乐趣,而使得活着的生灵们神旷心怡。我又在默默地祈祷:雪,你下得小点吧,我不想看到明天要出门的人们行走的那么艰难,我不想看到即将踏上回家旅途的人遭受那样的寒冷,我不想让路面变得格外的溜滑潜伏着行人们的风险,我更不想让人在旅途的伙计们变得恻隐更多……
就着上空朦朦胧胧的天色,我踱步庭院。俄顷间,寒冷一步步逼我而近。我在想:世俗的结论给每个人的精神上以温柔的满足,可这些布施并没有针对每个人的施善程度给予相应的回馈。因此,总有一些无辜的灵魂会把精神上满足不了的那一部分缺憾,转移到物质求取上的满足。人啊,有时候是很奇怪的,说一千道一万,世上没有人对“原来”负责,宇宙之人统统远离“本质”而去,谁都说不清“原委底里”的真实奥妙。人们在永远追求自己期冀的时候,却很少静下心来珍惜他们目前的拥有,直到失去的那一刻,他们才恍然且深深懊恼。这样的恶劣惯性,年复一年辈复一辈,以致无可救药。而恰恰与此同时,在这个不顾及生命追逐浮华的年月里,他们自己把最初的珍贵早已遗失殆尽。追逐的那部分可能也许得到了,而最珍贵的那部分东西给弄丢了——物质上是满足了,而精神上的亏库了。谁来补偿,那种人类心灵深处那个最最真实的东西,该上哪儿去寻觅?
雪还在下,时间还在一分一秒地走过。一切的一切依旧复归,就如同这雪依旧不属于我,时间依旧不会为我的真诚而做任何停留,世界也不会因为我心性的转变而有任何的改变一样。
雪还在下着,我却走不出往日的记忆,逃离不掉过逝的情辙。时间还在一分一秒地走着,昨天的日子还在心流的槽穴汩汩划过。而未来又有多少个下雪的明天需要我去跋涉……
雪还在下着,一切的一切复归于平静,如此这般的聊赖,就如雪依旧不属于我一样的不亢不卑。时间依旧不会因为我的忏悔而进行丝毫带有怜悯性质停留,而身后的这个时带龌龊的世界,也不会因为某一个人的改变而有尽可能的改变……
雪还在下着,是夜,气温处于零下。那些刚才还貌美如仙的雪儿们,依旧貌美如仙,没有糟蹋了自己的贞操,可就在我守候的一分一秒中有少量雪儿阵亡了。而它们是否可以在世界不可能为之改变中而有所改变呢?而我,是否可以不因时间的流逝而对丢失的那些宝贵的东西、对自己,有一丝一毫保留呢……
下吧,雪,你这不识人间烟火的家伙。即使你下的再大,可是我始终找不到童年看到你的那份兴奋快感,找不回那份属于我的归属味觉,找不回属于与当今社会的那个准确无误的对应点……
次日清晨,惺忪的双眼来不及睁圆,弟子来电话说要出一趟远门该起程了。拉着我出去遛弯儿的原因很简单:为我排遣文研烦闷。
匆匆洗漱,草草运餐,推门下楼,我再次惊愕:哇塞,满院子的皑皑白雪,覆盖了我意欲经邦治国的所有梦想,覆盖了我曾经再造人生秀美前程的所有憧憬,也一并覆盖了我今冬回乡探望母亲那条长长的高速公路。所幸,院子里有的地方如同邻村二大爷脸上的白癜风,已经出现了斑驳。我知道,雪融有望。而母亲对我的恩情呢?
倏然间我想起了陈毅元帅的诗: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2014年02月09日(2014正月初十)
写于太平洋西岸玛嘎德书屋赴曲阜前夜
(编辑 侯文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