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姥姥和姥爷的爱情...
胡海迪
中秋节的下午,姥爷带着我来到北陵的后山——在一棵古老的松树下,埋着我的姥姥。姥爷把盛在盘子里的五块月饼和一只熏鸡以及一小盅酒送到姥姥的坟前。这是1982年的中秋节——一年前,中秋的前夕,姥姥去世了。
姥爷和姥姥是两类人。姥姥是一个天生的领导者,人群中的活跃分子。她幽默,喜欢开玩笑和交朋友。姥姥有一个歌本,高兴了就没完没了地唱上一个小时。她唱的是她年轻时的流行歌曲——想必她当年也是个粉丝,追的是一个叫周璇的“超女”。姥姥像很多东北的老太太一样,嘴里要么是叼着一只烟袋锅,要么就是抽着旱烟,她偶尔还喝上一两盅白酒。姥爷则不爱说话,做什么事都不声不响。他喜欢种花,也喜欢定期往门口的咸菜缸里扔几个生玉根头,过一段时间就从里面捞出咸菜来。姥爷喜欢吃豆腐,不喜欢吃肉,滴酒不沾。姥爷不喜欢音乐——至少他绝不喜欢三舅用一把旧提琴拉出来的音乐——有一天,恰巧三舅不在而又来了一个卖豆腐的,姥爷毫不犹豫地就完成了一次让三舅刻骨铭心的易货交易。
姥爷、姥姥如此不同,他们是否吵嘴?不得而知。也许他们年轻时吵过。但我出生之时他们已经变老了,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像两条平行线。但这两条平行线总是在一张图上的,这张图几乎就是中国的近代史:日本人的飞机扔下炸弹的时候他们在一起,北京城被解放军围着的时候他们在一起,叮叮当当地开着“洋铁铺”的时候他们在一起,“文革”后期偷偷摸摸做生意的时候他们在一起……
姥姥六十岁时去了,姥爷在送葬那天只流了两行清泪。以后每逢节日,他都去姥姥的坟前看一看。姥爷的祭扫在11岁的我来看,是很有诱惑力的,因为每一回我都能吃到熏鸡。这一次也不例外。姥爷在燃着香的坟前坐了一会,就收拾了东西。我们往前走了几十步,姥爷似乎无意间回了一下头——在曲折的长满了秋草的小径的那一边,还能隐隐约约看到姥姥的坟头,坟上的草随风飘动。姥爷突然放声大哭,也许那是他一生中最最酣畅淋漓的一次哭泣。他站不住了,坐到了地上一截巨大的枯木上头,两只手捂住了脸。在呜呜的哭声中,泪水从手掌下流出来,落到地上。他的肩膀抖动着,抽搐着,似乎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洪水般的泪。
我呆呆地望着他。以我11岁的智力,我想不出姥爷为什么哭泣,但这一幕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中。二十多年过去了,我渐渐明白,姥爷那天的放声号啕一定是因为心中翻滚着无数的回忆。但他当时心里具体想的是什么,永远是个谜。又是中秋,当我回想起姥爷的泪水,特别想问一问他们过去的故事,但已经太晚了——十七年前,他已安息在姥姥身边。
姥爷总是无声地告诉别人很多事情,包括他从不说起的爱情。
(编辑: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