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琴
再走馆驿巷,满满的追忆和感伤……
下午就该离开高邮了,突然有了一个空闲的上午,于是决定骑车在县城转转。离开高邮近二十年,每次回来,都是来去匆匆。小县城变化日新月异,一直没腾出时间好好看看。一早起来就做好规划:去汪曾祺故居、高邮当铺转转,如果来得及,再去久已想去的盂城驿走走。
吃过早饭,骑上电动车,出了小区大门。沿着与人民路平行的南边一条路向西,东张西望,没有发现有关汪老故居的标志牌。车子不停,直奔当铺方向。
冷冷清清的当铺,转了近两个小时,出来骄阳如火,决意乘胜追击去盂城驿参观一下。
小城虽经翻建、扩建、改造,已今非昔比。因穿行的是北门大街到南门大街的老城区一线,所以感觉虽不至于面目全非,但也已依稀难辨。
经通湖路路口,两眼急急寻找西南角的城北照相馆。岂知已是难觅踪迹,这里已被改造成穿心河风光带。记得在这个照相馆里拍了很多次照片,人生的第一张照片一一与母亲、妹妹、堂姐、堂妹的合影好像就在这里拍的;更重要的是我和先生结婚证的合影照也是在这里拍的。人是物非,一股怀旧情绪开始蔓延。
减慢车速往南骑行,目之所及,脑海中便快速地翻找旧日的影像。记得上师范时,这条路算是小县城的繁华之地。有些建筑依稀还有当年的身影,一如30年不见的老友,再见时已鬓发如霜,皱纹满面。
过了中市口,路面变窄,两边店铺一如几十年前的模样。经现在的师范西门(老红旗中学正门)再往前,一个名字赫然出现在眼前一一南石桥!我知道馆驿巷要到了。心中莫名地翻涌起许多的过往。
考上师范,让原本只坐过几次轮船上县城的我一一一个乡下姑娘,突然有机会在县城生活、学习三年。那时,在县城有伯伯、叔叔两家亲戚,他们两家一个住城北,一个住城南馆驿巷,而我正处在他们中间。记忆中,都曾多次去过这两家。但因叔叔家离得近些,似乎多去过几次,且留下很好、很深的印象。
当年,每次去叔叔家,从师范东门出来直向南,走到一条东西向的路上一一馆驿巷。这条老街两边都有居民住家,其中有一户,坐北朝南,古色古香,宽宽大大的几大间房,总是关着门。门楣上似乎有一块匾,上写有"盂城驿"几个字,也依稀觉得这条命名为"馆驿巷“的老街与这个房子有关。沿着馆驿巷一直向东,叔叔的家就在巷子的最东端。
他家院门朝东。院里正屋三间,庭院偏右有一个小屋做厨房,后来在正屋左边又建一间小屋给堂妹住。那时我去叔叔家,叔叔和婶婶都很高兴,尤其是叔叔,一见我去就忙买菜做饭。他们都夸我长得好看,说长得跟他们的女儿很像。还为我骄傲,从"农门"里跳出来了,毕业后也吃"皇粮",有城市户口了。那时,我是一个爱害羞的乡下姑娘,被人夸时坐立都不自在了。记得婶婶给我还做过一件夏天穿的花的确良的衬衫,是她自己裁剪的,尺寸很合身,只是衬衫领子的边比一般衣服要宽些。小时候穿过很多花衬衫,唯有这件忘不了。
叔叔家收拾得干净利落。堂屋东西两边墙上是叔叔的书法四条幅,他的字写得很好。算起来他那时才43岁,比现在的我还小很多,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那时叔叔家庭很和睦,他儿子尚未考上大学。叔叔很知道挣钱养家,下班回来还干副业一一我就亲见他用电热条烫塑料袋封口,好像几分钱一个。
相对于伯伯,叔叔要让子侄辈们感觉更亲和一些。因他与老父亲从小一起外出谋生,后来他当兵复员被安排在县城工作。他找了个县城姑娘要结婚,大他六岁的我的父亲全力支持,给他筹备了家具和部分资金,让一个农家子弟比较体面地娶了城市里的姑娘,在城里安了家。能娶个城里姑娘,从此子子孙孙都吃"皇粮",在计划经济时代,是天大的事情。我那善良大方的老父亲一直厚待兄弟,叔叔性情随和,尤其在我老父亲面前,脾气温和,他们交谈从不争论,他了解父亲的性格,知道怎么劝解、开导他。所以他们的感情一直很好。叔叔与我们乡下这一门走动得要多些,在我们兄妹几人的心目中,叔叔既有文化,说话又很温和,自然也愿意亲近。
我上师范16周岁不到,初到县城,很是想家,能在周末去叔叔家是最开心的。也因为叔叔一家很喜欢我,所以去他家从来没觉得心里有压力。要知道,那个年代,城乡差别相当大。一些城里人是很瞧不起乡下人的,他们常常会用特有的"高邮腔",从鼻腔里发出"你们乡下"("乡"近于"仙"的音)这样的声音,一脸的嫌弃。婶婶的娘家属于地道的城上人,所以我以为她也会嫌弃我这样的乡下人,但在她家里,我似乎完全感受不到这一点。
很快,高高的南门大街牌楼就伫立在眼前了。我一脚点地,一手握手机,拍了一张照。有一年回乡,与先生夜游老街曾经走到这里,也没有更多的景观可赏。骄阳下,只想赶快找到孟城驿,再重走一次馆驿巷。
盂城驿改造,已将周边的民居进行统一规划重建,都是平房格局。小巷里家家门前插旗,上写篆书"驿"字或"邮"字。沿着曲曲折折的小巷转了一圈,没有找到盂城驿主建筑。此时,游览名胜的心情已不再迫切,只想再重走一次馆驿巷一一那 30年前走过多次,至今一直延伸在心田上的一条温暖的路。
终于开始了馆驿巷里的漫行。两边房屋已翻修一新,路面也稍宽些,不再是店铺林立、繁华热闹的当年景象。一路东行,很快,又一座牌坊巍然耸立,上写"馆驿巷"三个大字,小巷到此被一条宽大的道路截断。隔路东望,馆驿巷东段路两边人家已全部搬迁,路面也已被扩至两三倍宽,那个门朝东的叔叔家的小院已荡然无存!我这才猛然想起,叔叔家因拆迁早搬离这里。两边机器隆隆,新的建筑在慢慢形成。我推车过马路,骑行在已不复存在的馆驿巷东段,叔叔的家就在我车轮压过的地方。
这次回乡,恰逢76岁的叔叔病故。参加他的葬礼,送他老人家最后一程,似乎是老天特意安排一一让我于无限悲痛之余也少了些许遗憾。突然想起举行叔叔葬礼那天,车队行进在前往殡仪馆的路上,一旁的司机自问自答:灵车怎么走这条路?噢,一定是家属要求带老爷子经过一下他的旧居!车子是从东边开进这条被拓宽的馆驿巷的,我居然没有认出这就是旧日的馆驿巷!没容我多想,司机一打方向盘,车子就驶上了朝南的那条通往殡仪馆的大路了。
今日寻觅,叔叔的家没了,叔叔的人也没了,只剩下一半的馆驿巷啊,也像断了线的风筝,记忆和情感在此中断、飘远!泪水像断线的珍珠,滴滴滚落在这新拓宽的馆驿巷的路面上……
再也走不上那条完整的馆驿巷!再也回不去那段美好的时光,也见不到我那温和可亲的亲叔叔!
2018年7月26日于回京高铁上
(编辑 马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