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本报2013年12月20日刊发了张俊彪的长篇新诗《我的父亲是农民》,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好评。许多文艺家、作家、读者来信来电对这首诗发表感想和称赞,认为诗作写得淳朴、清新,娓娓道来,父亲形象跃然眼前,对诗歌的发展和前途具有创作上的启示意义。著名作家冯骥才给本报编辑来信称赞《我的父亲是农民》:“这是我读到的近年少有的好诗,使我想到罗中立的《父亲》。真实、朴素、凝重又从容。它赋予大地、人民、历史、民族精神这些庄严的字眼以活生生动人的形象。像由一部长篇小说浓缩而成的。每一行诗句里都含着岁月及其艰辛,富于历史感的节奏里蕴寓着深切的激情。这是一首从中国的黄土地里刨出来的诗。”本报为此特别刊发一组对这首诗的评论文章和作者本人的创作谈,以期对大家鉴赏此诗,思考和讨论诗歌的发展有所裨益。
土地滋养的精神血脉——读长诗《我的父亲是农民》
□ 张同吾
当下的诗歌创作,以艺术风格、审美个性乃至创作方法的多样性,拓展了诗歌美学的疆域,尽管有过分私语化、口语化和生活细琐化的弊端,但以城市为象征的现代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五彩缤纷的意象符号,展现在诗人们不同艺术风格和审美个性的诗篇中,表现出当代人崭新的审美意识、价值取向和文化诉求。与此同时一种质朴纯原的乡土叙事,作为诗歌创作的一种精神命脉一直滋养着中国当代诗歌生命之树。这种精神命脉蕴含着中国文化的仁德信仰、宽恕包容、英勇不屈、不骄不饰、恬淡自然、生生死死与天地浑融。这类诗歌作品不断融入时代风情和文化元素,不断强化生命意识,闪烁人性光芒,便成为绵延奔涌的中华民族精神史的缩影。
新时期以来30余年间,讴歌父亲的诗篇不胜枚举,诗人们把父亲视为土地的象征、生命之源和精神之本的象征,因而具有历史质重感和人格魅力。其中最有广泛影响的经典之作是诗人公刘于1981年初创作的《谈罗中立的油画〈父亲〉》,画面是一张历经风霜的刻满皱褶的脸,手中端着一只“粗糙的碗,有鱼纹图案的碗/像出土之物一般古老的碗”,在诗人眼中,他经历了多少苦难而又多么坚韧,他就是一部中华民族历史的化身,诗人向他倾述,“我愿承受你额头的汗,/并且把它吮吸干净。/只有你的汗能溶解/我出土文物一般硬化了的心!”因为你同样经受了太多的苦难,诗人痛楚地呼喊:“父亲!我的父亲!/你浇灌了多少好年景!/可惜了!可惜你背后一片黄金!”这是庄严的历史批判,值得庆幸的是,父亲和土地一起迎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诗人呼唤父亲与土地一起苏醒:“快车转身去吧,快!快!/黄金理当属于你!你是主人!”这首诗可视为时代黎明的高音!
时隔33年(2013年12月20日),《中国艺术报》发表了张俊彪的长诗《我的父亲是农民》,读之让人眼睛闪光,又让人泪水潸然,让人心热血热,让人浮想联翩。他以质朴的乡土叙事,完整地描绘出一个富有典型意义的中国农民一生的生命图像,表现出他由土地滋养的精神血脉和人格风骨,“一个祖宗八辈的农民”,会让无数偶然包涵必然地接受革命的洗礼,默然地为历史做出奉献。父亲十多岁时就曾救过一位红军的指导员;受到革命思想的熏染成为地下情报通讯员;他又曾搭救过陕甘边区特委的小警卫,他被白军逮捕后又机警地脱险,他英勇格斗完成使命,当共和国诞生后,他又宽恕了当年捆绑他如今起义的白军军官。诗人以细腻传神的叙事,从不同侧面表现出父亲是“一个威武勇敢的农民”、“一个舍身救人的农民”、“一个九死一生的农民”,“一个胆大无惧的农民”、“一个坚韧无畏的农民”、“一个心地善良的农民”。诗人入魂入骨地表现父亲与土地永难割舍的血脉渊源和血脉传承,他写到:“终于,父亲渐渐地老了,/犹如一袭影子,一盘树根;/更像一座大山,一条大河,/愈来愈清晰地融入我的魂灵,走进我的身心。/三十四十,他早已白了须发/五十六十,黄土地嵌满他播撒种子的身影;/七十八十,他依旧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将九旬,春去秋来,他每日就痴坐地头,/笑看花开花落入梦,愣对谷穗糜穗出神……/我的父亲是农民,/一个离不开土地的农民”。诗人以这样的意象流动,揭示了乡土叙事的文化内涵。那便是中国农民的质朴坚实的文化性格与土地的血肉潜连。
如果说《我的父亲是农民》这首长篇叙事诗像一部音奏铿锵的生命交响曲,其中有几段华彩乐章感人至深,其一是“曾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第一夏/陕甘边根据地一位主要创始人”与之相见,“竟能一口喊出父亲名谁姓甚”,忆当年“父亲因敌怀疑处境危险”,“关押在新正县大牢候审”,十万火急,是这位伟人命令当地县委书记,“弄得二斤黑土(鸦片)替父亲赎身”。穿越了时间的隧道和历史的风烟,伟人与他相认。“一个隐姓埋名的农民”,画龙点睛般地描绘出他在伟人光辉照耀下的传奇般的命运。其二是父亲死后,“陕甘交界的黄土地里就耸起了一座新坟。/天朦胧,地朦胧,日朦胧,鸟雀也朦胧,/古老斑旧的方斗里满盛着麦穗谷穗糜子穗;/就是这样的风俗,五谷良穗撒在坟地里,/人未离去,种子已在初雪过后的泥土里沉浸……”诗人以象征手法表现出生命的延续和精神的传承,所以说“我的父亲是农民。/一个放大缩小的农民。”其三是清点父亲的遗物时,发现了“一方褪色的红粗布,裹着两封旧信函;/盖着朱红名章,押了血色指印;/当年的指导员和小警卫亲笔写出证明材料,/要求当地政府为父亲落实红军身份。/然而,父亲将自己的历史尘封了数十年,/任凭函件网封尘蔽,纸旧色沉,/父亲一辈子没有领取共和国一分一文抚恤金”,此时我们会真正理解了诗人为什么能自豪地声称,“我的父亲是农民,/一个恒久不朽的农民!”
这种乡土叙事朴实无华,感情回环往复一咏三叹,而又在叙事过程中让思想递升,完成了中国农民历史命运和人格精神的颂歌,关注民生,以火热的激情讴歌中华民族的历史命运和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表现人与自然相和谐、人与社会相和谐的美丽中国的美丽梦想,创作出语言精湛、意向高远、感人肺腑的诗篇。
写真实的事情 抒真挚的情感
——叙事诗《我的父亲是农民》创作手记
□ 张俊彪
2013年11月7日是农历节气中的立冬。这天夜里,我梦见自己躺在陇东故乡的一片黄土地上,突然空中飘过来一袭灰雾,渐近渐变,到了头顶上方时竟然幻化为年迈的父亲。他高大的身躯已经变得枯瘦如黄土山塬的一棵老树,脸色灰黯,对我说:“我浑身疼得厉害,满身到处都难受,你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好过一点吗?”我仰面望着悬浮空中的老父,连声说:“你等着,家里应该有药,我帮你找点止痛的药,吃了药就会好一些。”父亲说:“好,我等你,找两片药给我吃……”我醒了,墙上的大钟正好是凌晨三时。我在床上忐忑不安地挨到天微明,便起身在朦胧雾霾中到了单位,心却一直悬在半空中,无法平静。9时差10分,手机接到故乡农村弟弟的一条短信息:“今天清早父亲走了。”我心里一下乱了,瘫坐在椅子上如同一尊石雕。
匆忙交代几项重要工作后,我便离开单位,跑银行排队取钱,跑邮局排队寄钱,同时也通知妻子去买机票,千里归乡,为父奔丧。在西安机场借了朋友一台越野车,在云雾雨雪交加之中翻山越岭,摸黑行进在陕甘交界的黄土山岭间……这一天,脑海里浮现的总是父亲一生中的大情小事,眼前闪荡的也总是父亲数十年如一日的音容笑貌,也不知是如何摸黑开车,冒雨顶雪行路,竟然能将一路默默无语的妻女带回陕甘交界的故乡农家院落,却也是入冬寒冷的漆黑雨雪之夜了。
往日平静祥和的农家小院,此时此际已经是纷乱如麻,数十家亲戚都是扶老携幼相继赶来送葬。全村的男女老少也都是奔忙在村前村后,院里院外,这是一个不眠之夜啊!故乡是山地,虽是陕甘边最早的老苏区之一,是刘志丹、习仲勋最早播革命火种、插工农红旗、创陕甘红军游击支队、建苏维埃政府的红色起源点,但是依然贫穷落后,至今连公路到村庄的道路都是黄土黄泥黄沙粘合起来的。因而奉行的是土葬。唯一令人十分欣慰的是,村风民情淳朴浓厚到难得一见,还如同当年的陕甘边老苏区一个样,无论谁家遇事,全村一律停下自家的大小事情,一齐涌上前来共同帮济,而且比自家的事情还上心。家家烧热炕,户户做热饭,招呼我家从四面八方赶来奔丧的数十位亲友,就连七八十岁的乡邻乡亲也跑到山塬埂下一镢一锨地和中青年一起修墓了。
弟弟和他正上小学的儿子在为父亲守灵。他父子俩头缠孝,身裹白,红肿着泪眼带我瞻仰遗容。弟弟说:“父亲走得很安详,脸色面容和生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昨天下午,他还坐在大门边的庄稼地头,晒了两三个钟头的太阳……夜里他喊身上疼,我给他找了两片止痛药吃了,然后就安静了……早上我起来扫院子,见他没响动(往常每天凌晨5时左右起身,自己烧水喝茶,吃几口东西),以为他昨晚身上不舒服睡得迟就没敢惊动……早饭做好了我才去喊他,喊了两声没有应,伸手一摸,他脸上已经冰了……家里一下就全乱了……”弟弟的小儿子从此夜夜伴爷爷同睡一室,直到出殡下葬的那个清晨。
邻村的数位民间艺人临时凑起来,赶来为父亲送葬。我到家时,院里燃着一堆炭火,民间艺人们围着火堆,唢呐声声,鼓号阵阵,一曲《祭灵》反复吹奏,令人心酸泪霪,一夜难眠。在《祭灵》古曲中,我回想父亲艰难坎坷的一生,坐在炕头,写出了叙事诗《我的父亲是农民》……于是,这个陕甘边界山区的黄土院落里,从此便再也没有了父亲这样一位忠厚仁善的农民。
当然,我由父亲想到了故乡的乡邻乡亲,想到了陕甘边广袤厚实的黄土山塬沟岭,想到了中国革命和红色政权,也想到了像父亲一样的千千万万的陕甘边根据地的父老乡亲……诗中的指导员、小警卫、起义军官、陕甘边创建人以及父亲的一切故事和情节全属真实,人有名姓,事有依据,无一虚构。就连当年押解枪毙父亲时的那条绳,后来也就成了我去罗川镇上学时捆绑铺盖行囊用过将近10年的绳。
没有开追悼会,没有立礼宾桌,没有过白喜事,没有收亲戚朋友一分一文的香纸花圈钱,就连我所在单位送的一个花圈也是我买的……在三天过后的一个夜雨夜雪乍停的凌晨,全村家家户户的门前为父亲燃旺了御寒送行的篝火,沿途地上汪着一潭一潭的雨雪之水,潭水里映闪着农舍、篝火、天空、云雾和晨星与曙光……乡邻乡亲吹吹打打,乡邻乡亲抬棺扶灵,乡邻乡亲排成了绵绵长长的送葬队伍,乡邻乡亲最终一锨黄土一锨黄土地为父亲堆起了一座黄灿灿的坟墓……
父亲就这样永久地走了。他留下的遗物中,有一个红色粗布小包,封藏着当年他进省城看我时,顺路去拜望红军时期他救过命的指导员和小警卫给他写的证明材料……但是,当初他却说:“家里困难时期已经过去了,你也工作了,咱用不着去办什么红军证,用不着去领每月的那个什么钱了……”
于是,我写下来这首真实记录父亲一生中若干小故事的诗;同时,也是塑造了陕甘边黄土高原上数以万计像父亲一样的农民形象。农民与父亲,其实就是我心目中一种永不消逝、永不褪色、永不磨灭、永不坍塌的恒久印象或象征!
2013年12月25日于深圳医院
成就一座人民形象的诗的丰碑
——读新诗《我的父亲是农民》
□ 伍 仁
近读发表于2013年12月20日《中国艺术报》九州副刊上的长诗《我的父亲是农民》(作者张俊彪),神情为之一振,不禁感慨:人间要好诗,人间有好诗。不禁思考:诗与今天的时代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为什么今日时代,很多诗歌只是自说自话,有己无人?为什么仿佛这个时代缺乏诗意,人们已经远离诗歌,淡忘诗情?为什么我们读到好诗依然心潮起伏澎湃?是什么才能触发我们这个时代人人皆有的仿佛是蛰伏或潜隐起来了的诗情?
《我的父亲是农民》向我们回答了这个时代的诗歌何为的诗学追问。
《我的父亲是农民》是一首让人唤起记忆、立起形象、触动情思、感动心灵、向往崇高、净化灵魂、追慕人格、生发哲理、坚定信念、理解时代、感念人民的好诗。全诗15节173行,是一篇篇幅较为宏大的诗章。全诗以塑造“父亲”的“农民”式形象为旨归,揭示“农民”形象的丰厚意蕴和深刻内涵,浓墨重彩地抒发出对这一形象的讴歌、赞美、颂扬和钦佩。
作者以第一人称“我”的叙事抒怀,吟诵了自己的父亲作为一个农民的一生。这是一次别样的、独特的叙说。在中国诗歌或文学画廊中,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把母亲、大地、河流与“我”的关系揭示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和深度,成为不朽的文学“经典”和形象。朱自清的散文《背影》把一个低层市民的、能承受命运巨大重压的父亲形象塑造了出来,那个默然无声的父亲的背影,从此让人挥之不去。《我的父亲是农民》呈现给我们的是一个世世代代务农为本,经历过各种历史战乱、迁徙、苦难的中国农民;一个与我们当代人一起经历、见证、斗争、拼搏、劳作、追求、生活过来的当代农民,以及他的既平凡又非凡、既平常又伟大的人生命运与他的情操和境界;一个参加革命,舍身取义,奋不顾身,大胆无畏又朴实无华、不计得失、隐世埋名、甘于耕耘、崇尚文化、离不开土地的农民。他有父亲的坚韧、勇敢、执著、信念、深沉、素朴、胸襟、智慧,他也有农民的善良、爱憎、广大、机智、刚烈、忠厚,这个父亲式农民是晚生代一代人的长辈,这个农民式父亲也是现代中国各阶层所感悟到的“人民”的形象和具象。这是我们当代人记忆中最伟岸的“父亲”形象,也是当代人对“人民”形象的重现和重塑。作者传达了一代人对另一代人和一个社会时代对农民群体最深刻的记忆和最深情的讴歌。
《我的父亲是农民》在有限的字里行间,完成了一个有复杂情节、庞大结构、多重意蕴、广阔时空、曲折故事、繁复情绪、丰富意象的具有交响诗般的叙述。这首诗意蕴丰赡、结构复杂、主副变奏、层层剥笋,最终完成从“父亲”到“农民”的人格展现、思想升华和形象雕塑。全诗15节,每一节完成对父亲农民形象的一个侧面展现,使父亲形象浮雕般清晰,使农民形象性格丰满、内涵深刻、人物立体,成就一座人民形象的诗的丰碑。这个农民是“一个祖宗八辈的农民”、“一个威武勇敢的农民”、“一个舍身救人的农民”、“一个九死一生的农民”、“一个胆大无惧的农民”、“一个坚韧无畏的农民”、“一个心地善良的农民”、“一个离不开土地的农民”、“一个童心未泯的农民”、“一个不卑不亢的农民”、“一个隐世埋名的农民”、“一个崇尚文化教育的农民”、“一个一去不返的农民”、“一个放大缩小的农民”、“一个恒久不朽的农民”。每一节的“父亲”的作为、经历、故事、性格、人生、命运、遭际,都刻画着其作为农民的性格和人格的方方面面,使人物形象在天地间获得大写,在历史中获得永恒,在命运中获得不朽,在道德中获得力量,在生死间获得信念,在荣辱中获得光芒。全诗叙事与抒情巧妙穿插,相映成趣,相得益彰。叙事纵横捭阖,纵贯古今,金戈铁马,平地惊雷;抒情一唱三叹,连绵不绝,一颂三吟,情丝如缕,一哀三哭,“哭声阵阵,泪雨纷纷”。这是来自古老中华的《诗经》的传统,也是陕甘民歌黄土文化的风范,更是当代新诗开辟的现代汉语风格新造的新诗的新路新写。这里有新诗的新境界,并且呈现为三个诗性层级的递进:表层是全诗的父子情,以个体“我”的情感书写父子之情。“父亲送我去上学/父亲送我去从军”,“父子俩同挤在单身宿舍一张木床上谈心”,这是浓浓的亲情。“我是一个可悲的游子,没见父亲最后一面”,“我携妻带女,千里奔丧/起五更,赶夜路,回乡祭葬父亲……”,这是沉郁的丧父之痛。诗意的深层是“小我”(作者、儿子)和“大我”(农民、父亲)的大彻大悟。其中又有两个层次。一个是作为儿子的“小我”与作为“父亲”的“大我”。作者以“小我”的亲情为视角,展现的是一个父亲为儿子作出的表率,施予的父爱,留下的人生垂范。这是“我的父亲是农民”这句诗的意象与意蕴。另一个是作为诗作者的“小我”与作为“农民”的父亲的“大我”。这个农民来自中华农耕几千年的历史,来自对土地的挚爱,来自根据地人民对革命的理解、支持、援助、奉献、参与及其无私无欲、不求回报、不计利害、不顾性命,来自一个向往文化教育、终身劳作、淡然泰然于功名利禄恩仇的智者一般的凡人父亲。“犹如一袭影子,一盘树根/更像一座大山,一条长河/愈来愈清晰地融入我的魂灵,走进我的身心”。这个父亲,这个农民,是纪实的具象的具体的,又是写意的抽象的象征的。他是父亲,他是农民,他是“人民”。这就是“大我”,是祖国,是人民,是高山,是长河,是父亲,是母亲,是生命之根,是民族伟岸的身影,是融入一代代中国人的民族的精神、心灵和魂魄。这是《我的父亲是农民》这首诗最成功、最深刻的寓意和诗情。
《我的父亲是农民》是叙事性很强的诗体,它的叙事策略由传奇叙事和人生叙事双线结构构成。在其传奇叙事线里,父亲的传奇人生几至惊天地泣鬼神。父亲的一生是一个红色传奇的特例。他一救指导员,二救小警卫,三被白军当作游击队指导员枪杀,最后时刻跳下悬崖却神奇地九死一生,“活下一命”。他还曾为红军送急信至关中特委,此间被敌人追踪十里,被大雪封山、坚冰封河,最终挽救了关中特委。他为革命做出了无私无畏、九死一生的贡献,但他默默地做着一个农民。解放了,他也曾去找当年的指导员,“如今国防大厂的当家人”,他还去拜会了当年救下的小警卫员,“他在那个大官家里茶清酒醇”。他还给儿子留下了更加光荣的记忆:“陕甘边根据地一位主要创建人”,“竟能一口喊出父亲名谁姓甚”。父亲那时闻名红色根据地,在他陷入敌人囚牢时,这位负责人还派县委书记不惜代价营救父亲。几十年后的“上世纪九十年代第一夏”,这位负责人“画龙画凤地写下伟名永久确认”父亲的事迹。这些都是一个农民用生命书写的光荣的也是光辉的历史。可是父亲乐于做一个不卑不亢、隐世埋名的农民。父亲去世后,“我”清点父亲的遗物,“在一个历经半个世纪的桐木柜里/珍藏着一个红粗布裹着两封旧信函/盖着朱红名章/押了血色指印/当年的指导员和小警卫亲笔写出证明材料/要求当地政府为父亲落实红军身份/然而,父亲将自己的历史尘封了数十年/任凭函件网封尘蔽,纸旧色沉/父亲一辈子没有领取共和国一分一文抚恤金”。如此传奇的人生,如此曲折的革命故事,如此伟大的甘于清贫、无名的品德,这放大的特写般的刻刀式的描写刻画,怎不令人叹为观止!难怪作者要再次惊叹震惊和感叹:“我的父亲是农民/一个恒久不朽的农民!”
在人生叙事线里,作者叙述了父亲“农民”的一生,并以此种农民性格、品格、人格,烘托他的革命经历,揭示出他参与革命的传奇一生的可能性、因果性、必然性。在这条叙述线中,有父亲的家族迁徙、苦难岁月、“香火重续”的历史,这是源于“大槐树”的移民史,也是中国农民命运的缩影。父亲在岁月的长河里“渐渐地老了”,“三十四十,他早已白了须发/五十六十,黄土地嵌满他播撒种子的身影/七十八十,他依旧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将九旬,春去秋来,他每日就痴坐地头/笑看花开花落入梦,愣对谷穗糜穗出神……/我的父亲是农民/一个离不开土地的农民”。这仿佛是一个平凡的、卑微的生命或农民。但是有谁知道他生命里蕴藏的惊天动地的壮举和伟大的理想吗?在写到父亲的葬礼时,作者用华丽的浓重的笔墨写出了这一个“放大缩小的农民”的哀荣:“唢呐吹,鼓号鸣,一曲《祭灵》萦回原野/云翻飞,风乍起,哭声阵阵,泪雨纷纷……/父亲的灵棺出村了/逶迤在白衣孝袍之后的是绵绵长长的乡亲乡邻。”“陕甘交界的黄土地里就耸起了一座新坟”,“五谷良穗撒播在坟地里/人未离去,种子已在初雪过后的泥土里沉浸……”
这是椎心泣血的文字,是沉郁浓烈得无以化开的深沉的情感。如果说传奇叙事侧重展现了这首诗叙事诗的风采的话,那么,人生书写则在叙事中注入了更多的抒情,后者不仅是叙事的补充、副线,它也是叙事与抒情的复调、交响、变奏、和声的织体与经纬。
总之,这是一首难得一见的诗的佳构,是新诗创作中的一次突破性写作。它浅显如话,它又寓意深远;它一波三折,它又直指人心;它夹叙夹情,它又创造典型形象;它一唱三叹,它又雄浑交响;它炼字惜文,它又激情千里;它形象鲜明,它又哲思绵远。它深刻地揭示出中国革命和建设胜利的根本原因和群众基础;它深情地讴歌了农民的伟大和博大,确证这就是我们的“人民”及其何以是我们的力量之源;它深化了新诗的探索和魅力,找到了时代诗情的触发点和迸发点,唤醒了我们沉睡的诗情。
(编辑 侯方杰)